第3章 紅绡
紅绡
次日一大早,一家老小送我至城南門樓,我娘哭的最慘,幾度暈厥過去。
紅绡的親友也來了,情緒卻完全相反,都為她即将奔赴戰場感到無上榮光。
我暗暗羨慕她,我的家人要是如此支持我,恐是西州早收複了。
行至城郊遇見了顧長清的馬車,我在馬背上與他打招呼。
我說這麽巧,你是要去景明觀嗎?
他說是,沒想到會碰見我。
我指着身上的盔甲問她威不威風,他卻說西州正寒,解下身上的披風給我。
我還跟他說不必了,沙場多見血,不要污了這純白的袍子。
紅绡卻一把将披風搶了過去,替我沖顧長清道謝。
後來我問紅绡為何要收下披風,她反問我:“你看不出來他是專程來送披風的嗎?”
我說人家是去景明觀碰巧,她嘲諷我,說這麽拙劣的借口也只有我會信。
我懶得理她,婦人之見!
顧長清一直送我至清泉山腳下,爾後分道揚镳。
他上清泉山,我西去燕州。
告別的話昨晚都說過了,便只是相顧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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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之後,我終于抵達了西州,邊城黃沙,滿目蕭然。
父兄在城門口迎我,相擁熱淚盈眶。
二哥十分關注我手中的青商,拿了絹布小心擦拭,我小聲告訴他,這其實是假的,真的還在太常府。
他卻狠狠瞪了我一眼,罵我有眼不識珠,這分明就是真的。
我将顧長清的原話說給他聽,他指着劍柄的一處劃痕說:“聖上賜劍那日,太常令激動醉酒,以劍擊柱,險些傷人,禦前大将軍以矛挑柄,落得此痕,怎會有假!”
經他這麽一說,我更覺顧長清技藝高超了,連如此細小的痕跡都能仿造出來。
二哥笑着拍了拍我的頭,卻罵我傻,我反駁說我不傻,他說不傻又怎麽會來這西州呢!
我說我來西州是為了報國,他長長嘆了口氣,說報國是要付出生命的。
我說我不怕,他直直地看着我沒說話,表情怪異。
然而就在說這話的兩天之後,二哥被火油劍刺中了右胸,不治而亡。
我不顧父親的阻攔,奔赴戰場将二哥掉落的盔甲撿了回來,放入送靈回京的棺椁裏。
一夜之間,父親仿佛老了十歲。
大哥帶着我走上了城牆,漫天的黃沙夾雜着塵土拂面而過。
大哥問我:“你知道這片沙漠裏埋葬的是什麽嗎?”
我說是忠骨,大哥卻說是親人的眼淚和未遂的功名。
說完勸我早日回京,莫要在這片荒土上葬送了性命。
我說我不回去,我要替二哥報仇,要将眼淚拂幹,功名遂成。
大哥苦笑着勸我,莫要執着。
我卻覺得執着不是什麽壞事。
真正的戰場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殘酷,在鮮血和死亡的浸泡之下,我偶爾會思念起故鄉。
我拿出顧長清送我的護身符,問起父親些許往事。
我問他,為何家訓裏總有一樁“祠堂罰跪”的無聊教條。
他卻笑了,說他也不知道,祖上傳下來的,也不好随意更改。
還說幼時我闖了禍,在祠堂罰跪了七天,膝蓋全跪破了也不肯認錯,是個硬骨頭。
我說你還笑呢!那次之後我足足一個多月沒法走路。
說着瞥見身側的青商,忽然聯想起顧長清的腿傷,若是二哥說的沒錯,這把劍是真的,那麽他當時在祠堂跪了多少天呢?
若是十天的話,那他可能比我骨頭還要硬。
我開始給家中寫信,也給顧長清寫信,不提戰場,只說有趣的見聞,順便誇大我的戰功。
娘和南宮惜月從來都是有信必回,顧長清卻一封也沒回過。
生辰那日正臨北風飄大雪,大哥宰了一頭肥羊為我做壽,我收到了顧長清的回信。
翩翩兩行字:聽聞西州雪連山,清泉石上梅打霜。
落款長清。
我問紅绡這話什麽意思,紅绡一邊啃羊腿,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邀你回去看梅花呗!”
我沒好氣兒地白了她一眼,淨說大瞎話。
沒過幾日,又收到了永安寄來的雪貂絨,大哥不滿娘的偏心,同父親抱怨。
父親看了一眼雪貂絨,說這一看就不是娘的手筆。
那除了娘還有誰會給我寄這個呢?紅绡說肯定是顧長清。
我說你不要瞎說,紅绡笑了笑不置可否。
開春的時候,我們打了一場不小的勝仗,大哥為護父親,右臂受了傷拿不了纓槍。
護将的重任落到了我的頭上。
大哥鄭重地護将令交到我的手上,告誡我往後上了戰場,父親不僅是父親,還是主将,就算死也要護住主将。
我說好,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會讓父親受一絲傷。
之後我随父親繼續南征,大哥留守邊城大營。
我們在枯葉城時遭遇了山洪,死傷無數,父親當即下令回撤,卻在回撤的路上遭遇了伏擊。
我與紅绡帶着護将衛殺出重圍,一路撤回距離邊城大營一百裏地的靈丘。
副将祝廣身中數箭無力再戰,我主動請纓留守靈丘,帶領剩餘将士抵擋夷人追擊,讓紅绡帶着父親撤回大營。
父親斷不肯答應,說不能讓我留下來送死,要死一起死。
我說我若死了,那是為家國盡忠,而你是主将,明明可以不死卻死了,那便是千古罪人。
為了大局,父親含淚答應了我的請求,紅绡卻誓死不肯離開,堅持留了下來。
我同她說,若是這一戰我們活了下來,我就送她回永安,給她找個好人家,一輩子享盡榮華。
她說好,要嫁就要嫁王侯将相,其他人看不上。
我說永安城裏除了聖上随便你挑,她立在風沙中笑得爽朗大聲。
一如我初見她時的模樣。
但事實沒有我們想的樂觀,區區數千人,如何抵擋得了幾萬大軍。
紅绡死了,就在我的身前,一把鋒利的長刀割破了她的喉嚨,鮮血濺了我滿身。
我替她報了仇,用殺死她的那把長刀,割下了那人的頭顱,爾後眼睜睜看着一只羽劍刺穿了我的腹腔。
倒下去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我恍惚在漫天的黃沙盡頭,看見顧長清朝我緩緩走來。
他一襲淺青色道袍,木簪橫插,淡然一笑。
之後我做了很長一個夢,夢裏除了黃沙和鮮血什麽也沒有,醒來之時,已在回永安的路上。
大哥守在身旁,眼中盈着熱淚,他告訴我:“勝了,我們勝了,大勝!”
還說,夷賊已降,不日将遞降書。
我問他父親可還安好,他別過頭不說話,掀起簾子的一角。
透過那一角,我看到了那口漆黑的棺椁。
忽而想起顧長清那句話,他說:“南宮乃王朝之師,斬敵何須青商?”
又想起二哥說過,報國是要付出生命的,陡然想要快些回到永安。
快些,再快些,在死去之前。
我還有想要見的人沒有見,想說的話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