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涼州詞
涼州詞
一個多月之後,大軍抵達燕州,前官來報,還需十日便可回京。
我問為何行軍如此之慢,前官說,大軍行路,本就不同尋常,再加上沿途百姓熱情異常,難免會耽擱些時日。
我不再說話,掀了簾子下馬車,爾後看見了城門前的顧長清,混在一衆迎接的百姓之中,格外顯眼。
他并未看到我,我悄悄走到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看見我,怔了許久,爾後淡然一笑,說:“達成所願了?”
我點頭說嗯,問他如何會來燕州。
他說:“我來接南宮将軍,他是大珩的英雄。”頓了一頓又說,“整個南宮家都是。”
我鼻頭一酸,盈盈有些淚意,抿着嘴笑了一笑,反身回到大軍之中。
他隔着人群沖我揮手,說回了永安一定去煙花樓找他,他請我喝酒,最好的酒。
我說好,然後上了馬車。
大哥掀開簾子問那人是誰,我說一個朋友。
大哥說你這個朋友真是有心了,特意到燕州來迎你。
我拾起一旁的雪貂絨放在手裏摸着,喃喃答道:“他是來接父親的。”
大哥頓時陷入沉默,我也跟着陷入沉默。
回永安那日,我腹部的傷好了不少,能蹦能跳了,就是留的疤很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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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煙花樓,顧長清果然在那兒,還坐在臨水的位子上,陳芸芸不唱《涼州詞》了,改唱《西洲曲》。
我揭了酒壇,問他這又是什麽酒。
他說這是慶功酒,全城都在喝這慶功酒。
我笑了笑,輕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大夫說我大傷初愈,忌酒。
顧長清以為酒不合我胃口,又命小厮上別的酒,我伸手攔住他,擡頭喝了一大口,扯到傷口一陣生疼。
他見我臉色蒼白,又拿起一塊杏仁酥遞給我,說是府裏新做的。
我驚訝地問他,為何知道我喜歡吃太常府的杏仁酥。
他笑了笑說:“也不必太留心,有什麽你都寫在臉上了。”
又說:“聽聞你受了重傷,可痊愈了?”
我放下酒壇,笑說不過皮肉之傷,已無大礙。
擡眼發現他今日衣着似與平日不同,端詳了好些時候,才發現是拔下了道簪。
我有些驚訝,問他如今竟不修道了嗎?
他說不修了,還俗了,從塵世中來,歸于塵世之中。
我稱贊他這是好事,太常府還要靠你開枝散葉呢!
順道問他這兩年可有了心上人,若還沒有的話,我将軍府待嫁姐妹衆多,可以幫着物色。
他好似十分忌諱與我談及這些,低頭喝酒轉了話頭。
說起聖上對我和大哥的恩賞,恭賀父親被追封忠勇大将軍,大哥被晉封平西大将軍,也恭賀我成為大珩首位大統領,統率整個左林軍。
我說這有什麽值得慶賀的,南宮家雖為王朝立下戰功無數,卻也折損殆盡,現如今将軍府都快變成孤兒寡母之所了。
全府上下,男丁只剩爺爺和大哥了。
說着又笑了起來:“好在如今我也有了軍銜,日後再有戰事,也可請帥替兄。”
顧長清聞言怔了許久,方道:“聽聞聖上要為你賜婚,王侯将相之子任你挑選,你心中可選好了?”
我默然,猶記紅绡之言,點了點頭說:“選好了。”
顧長清追問是誰,我抿了口酒笑道:“終生不嫁。”
“咚”的一聲,顧長清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我俯身替他去拾,再起身時,他已經走了。
徒留一抹蕭索的背影。
再後來,我們很久未見。
入秋之後,南宮惜月帶着兒子回府探親,談及她昔日的小姐妹林雪之,如今已是高不可攀的太子妃,還說起林雪之的姐姐林慕之,前兩日剛定了親。
我随口問定了哪家子弟,南宮惜月莫名看了我一眼,說是太常府的顧長清。
爾後又說,聖上親指的婚,是對枉死的先太常令的莫大恩寵。
不知為何,心中忽一鈍痛,悶得喘不過氣來,南宮惜月以為我舊疾複發,慌忙叫大夫。
我攔住她,只說出去走走便好。
不自覺就去了煙花樓,顧長清并不在,臺上唱曲的人也換成了新花魁,鼓點叮咚,跳一支折旋舞。
陳芸芸拎了一壺酒與我暢飲,自然聊及顧長清。
她感嘆:“顧君已許久未來聽曲,我也顏色衰去無人問津。”
我笑了一笑安慰她,顏色正好,絕代芳華,仍是當世美人。
她展顏,喝了幾大碗酒,拍桌稱贊:“閱遍城中王公貴子,唯山月最解人心。”
我說你莫要言過其實,我南宮山月最不解的便是人心,不過是心中還有一絲良善未泯罷了。
她卻堅持己言,還說“唯長清最為愚執”,說完倒頭便睡。
我說你莫要裝了,永安城中誰不知你陳芸芸酒量似海。
可任我如何搖晃,她卻也人事不省了。
後來沒多久,就聽說她被片州的一個大商賈贖了身,離開了永安城。
我暗暗感嘆,再也聽不見那首如訴如怨的《涼州詞》了。
我沒再去過煙花樓,聖上下旨,命我南下巡營,過了中秋便走。
而顧長清的婚期,正是那日。
他親自來府上送帖,我與他在前廳相見,南宮惜月也在。
我笑問他是不是得知我那日啓程,才定了這個日子。
他沒否認,也沒承認,只說或是天意。
我說,是你借了我青商,給了我上戰場的機會,因此我這一身功名也有你一半。
你的大喜之日,我一定會去,不僅要去,還要送上最珍貴的禮物。
只是恐不能留宴,畢竟幾千将士等着我呢!
他說如此正好,也免去了為我送行,還說會讓人備好杏仁酥,行軍路上充饑。
我說好啊!此次南下,少則數月,多則幾載,很久嘗不到杏仁酥的滋味。
他沒再說話,轉身告辭。
顧長清離開之後,我看着請帖沉默了許久,爾後輕輕笑出了聲。
南宮惜月露出些鄙夷神色,說全天下也只有我這麽傻的人,此刻還能笑得出來。
我說人家大婚我不笑難道還哭嗎?
她瞪了我一眼,氣得不願理我,過了好久才幽幽地說:“五姐,你到底看沒看明白,整個将軍府,只你一人願拼盡一切。”
我告誡她不要瞎說,別忘了我南宮家戰死的英烈們。
她咬牙盯着我看,臉上滑落兩行清淚,緩緩地搖頭:“不,他們都不及你。”
我看着她倔強的模樣不覺笑了起來,拂去她的淚水道:“衆多姐妹當中,也唯有你最看得清我。”
爾後她便埋在我胸口哭,哭的像個孩子。
我囑咐她,在相府切不可如此孩子氣,要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有空多回來看看,大哥久在邊疆,如今雖被封了大将軍,但勢力實微,能幫上忙的一定要幫。
她拼命點頭說好,讓我放心南下巡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