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永寧
永寧
永寧不大,還算富庶,可年前的蝗災害死了不少人,半條街都是空宅。
我選了一家還算體面的宅子悄悄住了進去。
種菜養雞,自給自足,倒不至于餓死。
後來又有很多難民流落至此,我漸漸地被劃分為本地人。
兩年之後,我幾乎完全适應了永寧的生活。
憑借一身手藝開了間工坊,取名錦坊,人稱錦師傅。
鮮少有人問及我的家世,我只道姓陳,雙親早逝,是個苦命人。
論起來我說的都是實情,也算認祖歸宗了。
只是我廢了左手,再做不成過于精細的木雕,改做木匠。
修修房子,打打家具,手下還收了幾個學徒,在鎮上小有名氣。
鎮裏有頭有臉的門戶大都賞識我的手藝,隔三差五便來光顧我的生意。
與我關系最近的,要屬府尹家的趙恒之。
趙恒之乃是府尹家的獨子,已過而立之年,但未曾娶妻納妾。
是煙花柳巷的常客,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與我交好的緣由,大約是我幫他僞造出了以假亂真的府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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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他背着府尹大人為非作歹。
還記得那時趙恒之拿着新鮮出爐的府印驚嘆。
“沒成想你還有如此精細的手藝!”
我被誇得一時得意,便漏了些口風,将畢生手藝兜了個底。
以至于,府尹大人舉家趕赴靈都就任之際,趙恒之央我贈他一件別禮。
他要的倒不是什麽稀罕禮物,不過是個尋常的平安扣。
我在倉庫裏找了塊還算體面的羊脂玉,打磨了十天半月,也就成了。
趙恒之拿到東西甚是滿意,昂首問道。
“錦姑娘,你這一身好手藝在這裏算是被埋沒了,不如随我去靈都大展身手吧?”
呵,靈都,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回去的地方。
我謝絕了趙恒之的好意,黯然傷神地回了錦坊。
大徒弟阿水見我神色不似尋常,湊過來問我發生了什麽。
我搖了搖頭,低頭看見他腳上的新鞋,該是他剛過門的新婦親手所做。
沒來由的失落起來。
越是孤獨久了,便越是覺得習慣了孤獨。
然而一剎回神之時,又發現嘴上說着習慣了孤獨的人最怕孤獨。
突然想成家了,不關乎感情,也不要掏心掏肺,有個人陪在身邊就好。
我親自登了鎮西徐媒婆的大門,她承諾我不出三日就會有好消息。
我從徐家出來,途經府尹府邸,新到任的府尹正一車又一車地往裏搬東西。
昔日門口碩大的“趙”字已然換成了“秦”。
秦……又惹起一段傷心的過往。
徐媒婆不愧鎮上第一大媒,果然按時帶了好消息上門。
只是沒想到給我尋的親事竟是新任府尹秦家的小公子。
我皺了皺眉:“這怕是有些高攀了吧?”
這兩年我靠着錦坊的買賣确實斂了不少錢財,但富怎可與官比?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徐媒婆不以為意,喝了一口茶信誓旦旦。
“錦姑娘你可不要小瞧了秦家,他們雖是書香門第,但行事敞亮得很,絕不會在意這些。”
話是這麽說,但我仍舊心存疑慮,早就聽說秦家是從阜丘那個鄉野小地方來的。
窮山惡水多刁民,指不定就是看上我的家産才有意結親,我可不想下半輩子掙紮在泥潭裏。
我果斷地趕走了徐媒婆,并逐漸打消了成親的念頭。
主要是經歷相親之後我才知道,結親其實這件事麻煩得很。
根本就不是兩眼一看就能糊裏糊塗過上一輩子的事情,萬一遇人不淑還不如孤獨終老。
那就不如孤獨終老吧!大不了我多收幾個徒弟,就當是養孩子了。
但秦家似乎不這麽想。
自從徐媒婆幫我搭了線之後,他們隔三差五便派個丫環小厮來錦坊慰問一番。
時不時還帶上些小禮物,感覺很是詭異。
我想着一直拒收也不太好,可一旦收了就還有下一次,着實是個死循環。
這一日我終是沉不住氣,叫住了秦府來的丫環。
那丫環年紀不大,眸子亮晶晶的十分機靈,言語間一臉兒的笑。
像極了芍藥。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紮了一針,失聲問道:“你叫什麽?”
丫環笑了一笑,又作了揖才說:“奴婢叫小懷。”
從那以後,小懷便成了錦坊的常客。
她還是偶爾會授了秦家的意帶些禮物,卻故意不挑明用意。
我也就裝作不知情,盡數收下,爾後挑些時新的木器作為回禮。
時間久了,大家都好像忘了說親這一回事。
直到有一天,小懷突然說:“錦姑娘,我家公子說……想約您見上一面。”
我這才想起來,秦家确實還有一位待字閨中的小公子。
還真是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呢!
地點定在鎮東千子湖的湖心小築。
誠然我是不怎麽想去的,總覺得去了之後定會斷了與小懷的交情。
但聽小懷提起秦小公子的脾氣秉性與行事作風,又與我的訴求完全吻合。
這才下定了決心前去赴約。
那日陽光正好,微風徐徐,我跟阿水說出門買點東西便溜去了千子湖。
千子湖畔十裏長堤,垂柳随風飄揚頗有一番意境。
我踏着浮橋趕往湖心小築,爾後看見了亭中伫立的人。
那人一襲銀紋月白袍子,風塵仆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時隔兩年,秦子墨笑得風淡雲輕,語氣裏甚至有一絲絲的得意。
他看起來仍是那個翩翩少年,眉宇間卻少了一抹意氣風發。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
秦子墨掏出我贈與趙恒之的平安扣。
“旁人都用梅花結或吉利結,唯獨你用琵琶扣結。”
我看着平安扣上那毫不起眼的編結,心中憂喜參半。
憂的是他還是那麽了解我,喜的也是他還是那麽了解我。
見我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倏地收起平安扣。
“我找了你很久,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而我和他的心願正好相反。
我躲了他那麽久,就是怕有生之年再遇見。
但我的人生總是事與願違。
比起奮起抗争,我更樂意認命。
那些将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從來都是世人口中的希望。
這是我與秦子墨最大的不同。
我撫了撫額前的碎發,轉身坐到木欄上,雙腳迎着水波來回地晃。
“我聽說去年開春你就成親了,娶了清妃的侄女。”
永寧與靈都相距千裏有餘,可只要我想知道,就總有法子能打聽到。
“若你還念及一絲舊情,你就該叫我一聲姨姐。”
我還記得清家的那個小姑娘。
幼時常随親長來華清宮做客,畏畏縮縮地躲在屏風後面不敢見人。
要等清妃的嗓門大起來,她才肯探出半個腦袋叫我一聲“公主姐姐”。
只是物是人非,而今她才是正正經經的公主。
“你不必故意用話激我,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秦子墨總能一針見血地戳破我所有的僞裝,我卻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我了。
“其實在我眼裏,你們與夏弘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夏弘想用我和親換取邊疆太平,清妃和秦子墨想利用我騙取兵符。
說來說去,我可以不用是我,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
只有兩件事是不在計劃之內的。
秦子墨對我動了情,陸知微以為清妃不會放過我,欲為我求情結果連累全家。
陸家被叛為逆賊,滿門抄斬,一個不剩。
事到如今,我與秦子墨之間,早已咫尺天涯。
沒有人能算清楚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我本就身似浮萍,飄蕩人間,無端招惹出是非。
既不是我所情願,也不是我能左右。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大概只有堅強地活下去。
才對得起那些曾經将我放在心上的人。
可我若是過的太好,又似乎有些狼心狗肺了。
所以,如今這般茍延殘喘的日子,誠然才是最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