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衣冠冢
衣冠冢
我本以為秦子墨聽了我的說辭必會乖乖回靈都,再不敢作妖。
奈何他卻賴在永寧不肯走,每日還非得來錦坊露兩回兩臉才肯罷休。
時間長了,鎮裏開始流出風言風語。
街坊鄰居們都說,這位從皇城來的府尹親戚,八成是看上了我。
就連阿水和一幹學徒,也都八卦上了。
我幾度想要沖上去同他們解釋,秦子墨哪是什麽府尹親戚,人家可是風光無限的驸馬爺啊!
但一想到這種話說出去只會毀了我自己,便作罷了。
我比誰都明白,只要我忍住這一時,總會有人來阻止秦子墨。
只是沒有想到,來的人竟是沈青擇。
沈青擇一襲青衫,步履生風,與我初見他時一模一樣。
就連語氣也是一般無二。
他熟絡地奪過我手中的錐子,放在掌中把玩。
“公主啊,你這可是堕落了!你以前雕木頭尚且能算風雅,這算什麽?”
若是旁人叫我公主,我自會覺得是在諷刺我。
偏偏沈青擇這麽叫,我只會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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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奪過錐子:“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做成太尉了嗎?”
我依稀記得,那時沈青擇同我講過,他是一定要做太尉的人。
然而只是短短兩年過去,他似乎已沒了那般豪情壯志。
他兀自嘆了口氣,橫坐在刨完的木頭上眼神飄遠。
“那些年少輕狂的話,你趕緊都忘了吧!”
這時我才知道,這兩年間,清家已經收回了所有的兵權。
至于沈家,早已被一貶再貶,貶無可貶。
若不是靠着秦子墨的關系,怕是早就被趕出了靈都。
仕途是不敢再碰了,再碰估計就和陸家一個下場,如今靠着漕運的營生過得還算體面。
沈家作為前朝武官世家,有此遭遇本不奇怪。
奇怪的是,秦子墨與沈青擇的交情何時如此之深了?
沈青擇一眼看出了我的疑惑,故意扯着嗓子說。
“你以為秦子墨白幫我的啊?他還不是想着讓我幫他打聽你的下落。”
我看了看沈青擇,這才發現他潇灑放縱的笑容背後,竟藏着一潭死水。
“你從前那般不可一世,怎也願意受他的挾制?”
沈青擇聞言又是一笑,這一笑似比剛才還要肆意。
“我今天突然發現一件事情。”
“什麽事?”我直直地看着他,猜不出他又要說出什麽駭人聽聞的話。
他卻故意賣着關子不肯往下說,返身撥弄我櫃子裏擺放着的木雕。
順手拿起了那件佛祖手中熟睡的少女。
這是從華清宮到永寧鎮,我唯一一件舍棄不下的東西。
沈青擇本沒有從木雕中看出些什麽,只是轉臉就發現了我的異常。
他這才一頓,鄭重地放下了木雕。
“我一直以為,我們幾個人中,我才是那個最無法改變的。”
他又笑了一笑:“不曾想你與秦子墨才是,你們看上去好像變了很多,但其實一點沒變。”
“我啊,還真的不配與他争。”
這是沈青擇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臨走前他拿走了我手裏的錐子,說是留個念想。
從今往後,就再也沒有見面的必要了。
沈青擇離開之後,我一個人抱着木雕在院中坐了很久很久。
秦子墨出現在我的身旁。
皎皎月光,落滿肩頭。
我就這樣與他并肩坐着,直到天明,什麽話也沒說。
再後來,秦子墨回了靈都,我也離開了永寧。
我帶上面紗,游歷大澤。
路過江南的煙雨,途經巴蜀的風雪,又穿過塞北的黃沙。
只是再沒有遇見一個叫秦子墨的人。
時隔多年,朝代再次更疊,兜兜轉轉居然又姓回了夏。
我趕回靈都,隔着重重人群,與刑場上的清妃遙遙對視,茲以訣別。
我仿佛看到了第一次遇見她的模樣,她于美人榻上微微側目。
“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娘了。”
大夢初醒,已是十幾年前的舊事。
初登寶座的新帝為了讓自己更加名正言順,生生将我迎回了宮。
我莫名其妙被封為了長公主,延用永泰的封號。
賜封那日,我向新帝讨賞,希望能饒了秦子墨一條性命。
新帝大怒,當即撤了我尚且還未捂熱乎的封號。
一道聖旨将我鎖進了清秋閣。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許多年前。
秦子墨還是名滿靈都的小侯爺,沈青擇還是一心想要成為太尉的少年。
我冒死前往天牢探視秦子墨,他滿身血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握着他傷痕累累的手,哭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迷迷糊糊從昏迷中醒來,看見我卻咧開嘴笑了。
“看來新帝登基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至少我還能再見你一面。”
我哭得更厲害了,淚水落在他的臉上暈開血污。
他卻只是淺淺地笑:“我這一生,盡是被安排好的,唯獨你是個意外。”
我不忍心聽他繼續往下說,更不忍心打斷他。
“王朝更疊,家族興衰,我不過是枚棋子。”
“可若是能在這盤棋局裏護你周全,我此生無憾。”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頰:“我知道,你與我一樣,都是不肯輕易放下的人。”
“我不會勸你忘了你,也不希望你忘了我。”說着他從胸口掏出那塊碧玺配飾。
“只是此後餘生,你不要覺得孤單,它會替我一直陪着你。”
我終是忍不住痛哭起來,像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他一邊幫我擦淚一邊說:“你看,這樣痛快地哭出來多好。”
也不知哭了多久,新帝的親兵沖進來将我拖出了天牢。
直至秦子墨人頭落地,我再也沒能見他一面。
大半年之後,趙恒之出現在了清秋閣門口。
他來接我出宮,說是新帝大赦天下,連我一同也赦免了。
出宮的路上他主動與我提起秦子墨,卻只有短短一句。
“他那麽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也不知着了什麽道步步行錯,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我看着再次回到他腰間的平安扣,怔怔地問:“你為何還戴着它?”
趙恒之戲谑一笑,露出些不正經的神色。
“你還不知道吧?秦子墨臨刑前已經将你托付給我了,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我不信秦子墨會這樣做,瞪着眼不說話。
趙恒之輕輕嘆了口氣:“早知道你不會信!”
說着又頓了一頓:“他也不會舍得。”
馬車最後停在了西郊行宮的門口,我看見了門後走出來的小懷。
趙恒之這才說:“我們一家的命都是他給的,你今後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很久很久之後,我費盡周折斂回秦子墨的桐木琴。
埋在行宮的後山給他立了衣冠冢。
碑上不敢刻名,便只留了一句詩。
胡為戀朝市,不去歸煙蘿。
若有一天,有人不慎看到這一行詩。
他或許能看明白一個道理。
世上多少癡情苦,并不是樁樁都圓滿。
但只要落在心上,都會生根發芽,無論花開在何時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