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紙詩經
一紙詩經
昭德二十一年,八月十三,我又老了一歲。
陸如複不知如何說動了聖上,拖家帶口來華清宮恭賀我及笄。
陸知微神神秘秘地将我拖到偏殿,又小心鎖好了門窗。
再次将那白玉珏拿了出來。
我有些生氣,将白玉珏狠狠一扔。
沒成想陸知微卻用身子接住了玉珏,這讓我大驚。
“你幹什麽?不過一枚破玉珏而已!”
她從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磕破的手腕,臉上是我看不懂的深沉。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将玉珏舉到我眼前。
“玉珏有價,心意無價,你不該只貪戀榮華富貴。”
我蹙着眉不說話,她将玉珏狠狠塞入我手中。
爾後推開門走了。
這回陸知微該是徹底看低了我,再不屑與我厮混了。
不過不打緊,我一年也就回府三月,大多時候還是耗在宮裏的。
少一個朋友也好,省得離時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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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白玉珏,我怕是再也沒處扔了。
隔天便是中秋節,阖家團團,好不熱鬧。
聖上在升雲臺設宴,我與清妃照舊拒不出席。
芍藥做了幾個還算像樣的月餅。
我們與明月對飲,樂得快活。
酒過三巡,清妃醉眼朦胧。
拉着我的手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哀嚎:“錦兒啊!我的錦兒啊!”
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于是什麽也說出來,便只叫我的名字。
一聲聲惹得我淚如雨下。
秋過了便是冬,華清宮燒起地龍,卻還是冷得很。
我咬着牙想要完成今冬的最後一個木雕,卻不慎戳傷了手。
殷紅的血沿着皚皚白雪灑了一路,清妃吓得花容失色。
年邁的老太醫姍姍來遲,誠惶誠恐地告知我,左手怕是要廢。
清妃當衆起跳,勒令老太醫回太醫院傳話。
若是治不好我的手,就讓所有人給我陪葬。
這話說的很是不妥當,我想悄悄提醒她一下。
我只是廢了只手,還沒有死,怎麽就說成陪葬了呢!
好在沒過多久,清妃就淡定了下來,也默然接受了殘酷的事實。
竟然還軟下性子勸我。
“廢了就廢了吧!反正你這輩子都是金貴的命,用不着幹活。”
話雖如此,但從今往後不能再雕木頭,着實令人有些心酸。
心酸的日子很不好過,僅僅半月我便掉了十斤肉。
眼見着我就要香消玉殒、撒手人寰,清妃痛定思痛,又将秦子墨請進了宮。
我強打起精神打量眼前的人,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心中卻默念着,好久不見,甚是想念。
他看着我裹成球的左手不肯說話,我踩着院中的雪獨自高興。
“今夏你為何沒去西郊行宮?”
我就知道他又要問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因此不甚在意。
他素來就是這樣的人。
我将地上的雪全都踩實,拖着腳來回晃悠。
“我贈你的木雕可還在呢?”
他賭着氣不答話,裝作欣賞院中的雪。
“若是還在,你可要好好收着了,以後我雕不出那樣得意的東西了。”
我一說這話他又急了,蹙着眉看我。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定會想法子治好你的手。”
說實話我不是個容易感動的人,但每每卻能被他的話引得老淚縱橫。
我慌忙別過頭去,不動聲色擦了眼淚。
默了一會兒,我壓下淚意,盈出些笑來。
“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為了把戲演得更真,我又走到他面前,直視他眸子裏的光。
“就到此為止吧!以後清妃請你,你也不要來了。”
說完這些話,我轉身便走。
既不給他申辯的機會,也不讓他察覺我落下的清淚。
這是一場多麽體面而尊貴的訣別啊!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模樣。
唯一的不足是,杵在門口欲言又止的清妃和岑公主,存在的很不合時宜。
不過這是好事,家長在前,就算秦子墨還想再說什麽,也都不會再說了。
但事實證明,我再次想錯了他。
他竟然當着所有人的面口放厥詞。
“如今我在上書房讀書,不管你來不來,我都等你。”
對,我沒有聽錯,是上書房。
那個嬌貴的皇子和公主們念書的地方。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轉身義正言辭地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了,我絕不會去的。
但礙于滿面淚水,我放棄了,灰溜溜進了屋。
待到我情緒好了一些,清妃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我的床邊。
“我今日特意去上書房看了,他真在那兒。”
我翻過身蒙起被子,她不依不饒。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同聖上說一聲。”
我自是沒有理睬,但次日清妃就擅自面見了聖上。
我氣得渾身發抖,她卻無比坦然。
“你不要鬧,岑公主都沒說什麽。”
所以這便是清妃也要支持我的理由嗎?那還真是太牽強了。
雖是得了聖上的允許,但我也還是拖着沒去上書房。
那可是我舊時想盡辦法才逃脫的地方。
更何況如今秦子墨還杵在那裏,我怎能自投羅網?
只是……悄咪咪去看一眼總是可以的吧?
翻破了黃歷,我挑出一個好日子。
十月初九,就是這天了。
我喬裝成宮女模樣,與芍藥手拉手去了上書房。
隔着屏風,我看見了秦子墨。
他腰背挺直,手持書卷擲地有聲,就連那迂腐的老太傅也點頭稱贊。
我瞧得歡喜便失了分寸,不慎被路過的錢總管認出。
錢總管乃是聖上的貼身狗腿,察言觀色的本領一絕,回去他就向聖上秉明。
說我已有所悔改,現如今是真的想要改邪歸正好好讀書……
聖上龍顏大悅,親自下旨命我回上書房讀書。
朝卯午歇,一刻不得耽誤。
我拿着熱騰騰的聖旨,深覺我若不備上一份大禮答謝錢總管,那真是該被天殺。
如此一來,讀書的事情已成定局,我再無力掙紮。
不過指望我朝卯午歇,那是不可能的。
複學的第一日我很自然的遲到了。
遲到個一時半會兒也還算好,可足足遲到了兩個時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也不怪老太傅當衆斥我。
上書房除了多出一個秦子墨,其他還是照舊。
老太傅罵得越兇,皇子公主們就越起勁,恨不能擊掌喝彩。
我早習以為常,只當老太傅犯了話痨。
倒是那秦子墨很不厚道,見我挨訓竟還笑了,真真是可惡的緊。
罵完了,照老規矩,我被老太傅安排到身側坐着。
睡也睡不得,玩也玩不得,只能死撐着眼皮聽他說教,簡直是一種極大的折磨。
偶爾擡頭瞧見秦子墨送來的目光,又稍稍打起些精神。
如此反複,終于捱到了下學。
老太傅卻不讓我走,硬是讓我留下來為新學的《上智》釋義。
天地良心,我連今日學的《上智》那一篇都不知道,這完全是刁難我嘛!
可還不等我質問,老太傅就擺出一副“我就是刁難”的姿态。
果然是飽學之人最不要臉。
行吧!釋義就釋義,我就不信老太傅還真能将我留下來過夜不成。
那就看誰先熬過誰。
鑒于我年輕力壯,老太傅年邁病弱,最終還是他先敗下陣來。
随便指了《詩經》的一篇,讓我趕緊抄完滾蛋。
我氣憤得緊,又餓得慌,壓根兒沒心思抄書。
遂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再一覺醒來,我看見了桌角上壓着的一紙詩經。
擡眼四處望去,卻沒尋見秦子墨的身影。
唯有那紙上的詩經印在了我的眼裏。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輕聲一念,霎時應景。
我将那宣紙好生疊好,小心收入袖中。
又取出筆墨,用我張牙舞爪的字,重新将它寫了一遍。
我的字交與太傅,秦子墨的字歸我,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