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蘿藦飛散
第47章 蘿藦飛散
這座山沒多高,只是綿延得很長。它沒有名山大川那般雄偉壯觀,但生态很好、野趣兒十足。他們在路上看到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植物,還發現了兩只正在睡覺的小刺猬。
陸長淮有意選了距離解三秋稍遠的路線,想帶古原多走走多看看。
古原自小走南闖北,見多了名利場上的燈紅酒綠、虛僞客套。燈光越是華麗,他就越想閉上眼睛。別人把這些當作人生的閱歷和風景,他只覺得吵鬧。
前面28年,他鮮少有機會、有精力出門去走走,難得出門的時候也總是不能完全放松。有時因為人多覺得煩躁,有時又覺得世間美景好像也不過如此。
今天的感受是很新奇的。空氣是新鮮的,陽光是柔和的,周遭只有自然聲響,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他和陸長淮兩個人。
古原很容易就放松下來,只是有些惦記那把琴。
這麽多年日日帶在身邊,不恰當地說簡直像他的孩子一樣。忽然有一天分開了,心裏難免有些空落落的。
在古原眼裏它當然不是死物一件。它見證了太多,也陪他一起經歷了太多。那些好的壞的、悲傷的開心的,到這一刻本應該釋然的。他本應該游刃有餘、從容坦然,可事實上卻沒有想象中那麽輕松。
距離埋琴的地方越遠,心裏隐隐約約冒出的亂七八糟的想法就越多。多虧當下身處的環境足夠安靜舒适,身旁的人足夠敏銳溫柔,他才不至于又一次被情緒左右。
陸長淮發現他腳步慢了,回過頭來看他。只看了兩秒,心下便有了判斷。他手上用了些力把古原拽進懷裏,低頭吻在他頸側心跳感受得最明顯的地方,好半天都沒動。
古原也沒動。沒問他為什麽忽然回頭,也沒問他為什麽莫名其妙要擁抱,更沒裝作若無其事。他只是安安靜靜地消化情緒,安安靜靜地用陸長淮的溫柔治愈自己隐隐的煩躁。
等呼吸重新慢下來,他才輕輕貼了一下陸長淮的側臉,說:“我好多了,我們走吧哥。”
陸長淮重新牽起他的手,仍然走在他左前方的位置。
快到山頂的時候,陸長淮指了指山腳下的小村莊,跟古原說:“那就是我們那天去的地方,要從那邊一直繞過來,好大一圈是不是?”
“嗯,簡直是繞了半圈山川。”
Advertisement
“過年的時候很多村裏都有花燈,還會有村民自發表演舞龍舞獅扭秧歌之類的,很熱鬧,到時候我們繞整圈。”
“還讓我當司機嗎?”
“我當司機吧。”
“為什麽?”
陸長淮搖頭笑笑不說話了,帶着他繼續往山頂上走。
古原繞着他轉着圈地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陸長淮很無奈地擡手按了一下他的腦袋:“嫌你技術不好。”
“行,你技術好,我倒要看看你技術有多好。”
這話說得帶點兒歧義,古原說完就意識到了。他帶着一點兒尴尬的笑意看向陸長淮,陸長淮眼皮一擡,問他:“要看看嗎?怎麽看你說。”
“哎,我服了哥,我認輸了行嗎?”
開個玩笑打個岔,剛才那點兒情緒也就散幹淨了。
越到山頂風景越好,人好像也因為感受到了天地遼闊便少了幾分多愁善感。
以前總覺得站在山頂上喊來喊去的好傻,也不知道喊給誰聽,這會兒真的站到這兒卻還是免不了俗。
當初那位博主推薦的時候怎麽說的來着?
“喝個爛醉、睡個懶覺,然後爬到山頂上去對這個世界大喊一聲‘去他媽的’。”
古原擡手做出喇叭狀,提了一口氣想喊點兒什麽,卻一時沒想出來。陸長淮忽然從兜裏掏出一個長得醜不拉幾的棗核形狀的東西,舉到他嘴邊:“說愛我”。
“我愛你”,古原無條件照做。
陸長淮扒開那東西的外皮,裏面藏着很多很多像蒲公英一樣的毛絮,還帶着一顆顆小小的棕色種子。
他捧着這一捧毛絮湊到古原嘴邊,說:“吹”。
古原笑着吹了好大一口氣,小毛絮立刻像一個個輕盈的小精靈一樣四散開來。
陸長淮說:“它們會随風飄散,落到樹蔭下、落到村莊裏、落到田野旁,等待合适的時機生根發芽、開枝散葉,然後不斷重複這一過程。”
古原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全世界都會知道我愛你。”
陸長淮點點頭笑了。
“它叫什麽?”古原問。
“蘿藦,古稱芄蘭”,陸長淮邊走邊說,“草本植物,葉對生,心髒形,開白花。”
多詩意的名字,多浪漫的描述。
古原再也不嫌它醜,伸手從陸長淮兜裏拿出剩下的幾顆,邊走邊玩兒。
“我愛你。”
“古原愛陸長淮。”
“小原愛老陸。”
他隔一會兒說一句,隔一會兒就吹一顆,像是要把他的愛吹到漫山遍野、四海八荒。
剩最後一顆的時候陸長淮從他手裏搶了過來:“你給我留一顆啊,就摘了這些。”
“沒事兒,我知道你愛我就行了。”
“不行。”
陸長淮雙手合十,那顆蘿藦放在手掌中間。他像許願一樣閉了會兒眼睛,随後把蘿藦種子吹散。
古原問他偷偷許了什麽願,他搖搖頭有些幼稚地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不是有那麽句話嗎?“危卧病榻,難有無神論者。”
陸長淮同意這句話。他本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可當年面對雙親的意外事故時他也會忍不住祈求上蒼。
此時他覺得,愛到深處,恐怕也難有無神論者。你會不理智地希望所有的痛苦與疾病、失意與憂愁都與他無關,會希望過不去的都能過去,未來鮮花鋪路,他所到之處皆是坦途。
還有——
“要永遠留在我身邊。”
蘿藦飛散,其中一朵落在古原肩頭,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
山頂有很大一片空地,據說之前有人想開發個山頂民宿,平整了這片地,後來不知為什麽又不了了之了。
這會兒臨近中午,兩人鋪了墊子坐在空地上看了會兒風景,吃了點兒小零食墊墊肚子就重新上了路。
這倆人還算有點兒良心。他們帶了不少吃的,裝在飯盒裏一動都沒動,想找着解三秋之後跟他一起吃。
“他會在哪兒啊長淮?”
“從這邊往山下走,半山腰的地方有個泉眼。那個地方風景好,水還是現成的,他通常都在那兒。”
“那他都吃什麽?帶一些速食?”
“他可虧不了自己。這些年全世界好吃的罐頭都被他嘗遍了,總結出一份必吃清單,家裏堆着好幾箱,随時補貨。”
古原笑了一聲:“他是不是傳說中的末日愛好者?”
“是,一邊恨不得明天就到世界末日,一邊又見不得具體到某個人身上的苦難,心軟得一塌糊塗。”
“所以他以前才會做應急救援?”
陸長淮點點頭:“所以他現在也做不了應急救援了,心太軟。”
古原懂了,他不再問下去,轉而說:“可是這麽跑聯系不上的時候總還是讓人擔心啊,畢竟山裏随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
“是,但是沒辦法。以前跟他商量過,上山可以,至少每天報個平安。可是他說他其實不太在乎生死,如果真有什麽意外他也并不想麻煩別人,只想平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古原一時說不出話,陸長淮笑了一聲安慰他:“說是這麽說,但自家門口的山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不至于真出什麽事兒。”
他一派淡定從容的樣子,古原以為他對解三秋信心十足,沒想到半小時後卻發現不是這樣。
半小時後,他們走到了那個泉眼旁,可解三秋的帳篷在、包也在,偏偏解三秋本人不在。
“會去哪兒?”
“不知道。他一般不去別的地方,周圍找找看吧。”
兩人把東西放下,一起去找人。
這邊的地形跟他們上山那邊差不多,各種亂七八糟的植物野蠻生長。還好到了秋天,樹葉都掉得差不多了,不會太遮擋視線。
陸長淮緊緊牽着古原的手,步伐比上山的時候快了不少,一路邊走邊喊。
很快他手心就出了汗,古原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其實是緊張的。
他怎麽會不緊張?不過才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就不得不開始做減法,他太懂失去的滋味了。
如今留在身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他的摯友,都是支撐他的力量。如果沒有這些人,他自覺撐不到今天。他從沒想過會失去他們,就像他現在已經無法再去想象生活中沒有古原。
古原捏了捏他的手,跟他說:“哥你別急,我們再找找,如果周圍都沒有我們馬上給纓姐他們打電話,組織人一起找。”
陸長淮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不會有事兒,別害怕。”
古原心也是慌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是怕解三秋出事兒嗎?還是同時也在怕些別的什麽?他不想往深了想。
山前找了一通沒看到人,兩人又原路返回往山後走。山後光照不好,植被稀疏,遠遠地看到解三秋攤在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上,一動也不動。
古原喊了一聲:“解三秋。”
解三秋沒動。
他心下一緊,陸長淮攥了一下他的手:“在這兒等着,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陸長淮搖頭,自己往那邊去。
正常來說解三秋在這種地方還是這個姿勢不會有什麽事兒,但陸長淮還是得想到萬一。萬一真有什麽事兒,他不想讓古原看見。
他好像天生具備這種能力,遇到大事兒的時候總是冷靜得可怕。
朝那邊走了幾步他提着的那口氣就松了,因為看到解三秋的腳小幅度地晃着。那不是在聽歌是在幹什麽?難怪他們喊半天都不應聲。
陸長淮氣不打一處來,快走幾步過去,一腳踹到他小腿上。
本來曬着太陽打着瞌睡的人被他吓了一跳,差點沒從石頭上滾下去。
“我靠!你有病啊?”
古原那邊也看明白了,松了口氣往這邊走過來。陸長淮看了他一眼,垂下頭又看向解三秋。
他一句話不說解三秋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
“你又沒通知我要來,我還得在家等着迎你啊?”
“請問我怎麽通知你?”
想起自己手機沒開機的解三秋:“呃……飛鴿傳書?”
作者有話說:
多年以後才聽一位無名的哲人說過:危卧病塌,難有無神論者。如今來想。有神無神并不值得争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着科學,向虛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期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滅。——史鐵生《我與地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