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們回家
第36章 我們回家
在朱家唐家吃過午飯,陸長淮帶着禮物把唐爸唐媽送回家,又啓程往爺爺家走。
路上才給老爺子打了個電話,怕他出門去下棋。老爺子挺高興,說在家等着他。
說實話,陸長淮跟這個多少年沒見過的親爺爺還沒有跟朱家唐家親。在朱家唐家,他哪怕有點兒刻意藏起來的情緒,但因為環境熟悉、人熟悉,所有的親近都發自肺腑,總不至于太難受。
到爺爺家卻總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去營造一種爺孫倆該有的氛圍。他看爺爺跟看個有點兒熟悉的陌生人差不多。總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願意把那些虛假的社交手段用在這個關系裏,所以總顯得疏離。
這會兒他坐在爺爺家客廳,像個來給老師交作業的學生。
“月餅做的少糖的應該合您口味。”
“這幾個茶餅再放櫃子裏吧,我上回看見您那個快喝完了。喝完了喝這個就行,別存着。”
“還買了個按摩器,我試了試感覺還可以,沒事兒可以按按腰。”
……
爺爺當年對兒子嚴厲,如今面對孫子卻是嚴厲不起來,陸長淮說什麽他都說好。
他住的地方不算太大。老爺子生活清簡,一個人住足夠了,不過陸長淮每回來都會覺出一絲冷清。
猶豫半天,他還是又提了一句:“還是請個保姆吧,您別抗拒,現在很多男保姆的,用得上用不上的我總歸能放心一些,畢竟歲數在這兒了。”
“不用”,爺爺還是搖頭,“我每年都體檢,身體很好,一個人那口飯在哪兒吃都是吃,家裏有個人我反而不自在。”
陸長淮不再強求,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沉默下來,老爺子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屋子裏靜得可怕。
過了好半晌,老爺子搓了搓那雙幹澀的手,猶豫着問:“長淮,過兩天我想去看看你爸媽,不知道方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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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淮咬咬牙沒說話。這事兒在他心裏總歸是個結。他可以理解老爺子的後悔,但他自覺沒有立場去替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親原諒什麽。
這些年他想過無數次,當年的母親該有多絕望?如果爺爺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反對,她還能努力,還能嘗試着去說服,唯獨出身,她又選擇不了。
在這個事情上,爺爺有錯、父親或許也有錯,唯獨母親無辜。她到死都覺得因為自己害得愛人沒了父親的愛,兒子沒了爺爺的愛。可她難道是聖人,她不恨嗎?陸長淮覺得她也是有恨的。
如今人都沒了,本該塵歸塵、土歸土,放下虛無缥缈的死人意願,成全一個年邁老人并不算過分的凄楚心願,皆大歡喜。可這些年陸長淮一直沒有松口。
爺孫倆隔着長長的茶幾各坐一頭,看上去要多生疏有多生疏。陸長淮擡眼看向爺爺,不帶什麽感情地問:“我記得我爸媽說過,我生下來之後您去看過我幾次,關系稍有緩和但最終又不歡而散了,能跟我說說是為什麽嗎?”
爺爺聽了這話垂下頭,幹澀的手來來回回地搓。搓了半天,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道:“也罷,說說吧,錯了得認。”
他點上一支煙,避開陸長淮的目光,用那副被風沙磨砺了幾十年的嗓子開了口:“一開始你爸打給我說我有孫子了,我高高興興地跑到醫院去看你,可我看見的是什麽呢?你爸一個人忙裏忙外,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我那時候就想,但凡你媽身邊有個親人,你爸都不會忙得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我想幫忙,可很多事我一個大男人太不方便,插不上手。後來我忙,去得也少,那幾年生完你你媽身體不好,每次去都看見你爸忙裏忙外。我心裏不是滋味,總還是有點兒舊時代的思想,覺得男人嘛,整天婆婆媽媽像什麽樣子?”
他用那雙渾濁的眼睛呆呆地看向窗外,好像穿越時光,看到了過去:“可能因為我這輩子就是孤零零一個人,總羨慕人家有兄弟姐妹的人家,有事兒互相幫襯着,沒事兒互相串串門,所以這種願望就寄托在你爸身上了。偏偏他找了個孤兒,從此以後我什麽事兒都往這上面想,總想着另一種可能。”
陸長淮眉頭緊鎖,但沒有打斷。
“那次吵起來還是因為這個。那時候學校想提拔你爸,你爸沒同意,說孩子還小,家裏事兒多,再給他提拔了他就更沒空管家裏了。這事兒我聽說了,下意識地又開始往這上面想,一着急就給你爸打了電話。
那天我喝了酒,話說得很難聽。我說當初你聽我的找個正常家庭的女孩子能有這事兒嗎?現在連孩子都沒人幫你看,提拔都不敢提拔,領導從此以後看你就像看個窩囊廢,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老爺子聲音低了下去,忽然掩面而泣:“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我是因為自己整天忙得不着家又擔心他們的将來,所以把這種無可奈何全都賴到了你媽頭上。你媽不容易啊,我沒有給過她一點兒長輩的關懷……”
客廳裏再次變得落針可聞。後面的話不用老爺子說陸長淮也懂了。他們搬了家,老爺子也許後悔過卻又拉不下臉,也許想聯系也聯系不上,就這麽過去了三十年,直到某天忽然得知了兒子兒媳的死訊。
看着親爺爺佝偻着身體哭得不能自已,陸長淮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沒什麽觸動,甚至有些痛快。
到這時候,他明白了。他所謂的不能替誰原諒無非是自己無法原諒,他所謂的覺得母親有恨無非是因為自己有恨。
再真摯的忏悔在死亡面前也不堪一擊。
陸長淮不是個多心軟的人,此時面對爺爺,他淡淡地說:“天冷,路遠,明年開春了再說吧。”
老爺子聽出了他話裏的拒絕,點點頭沒說什麽。過了半晌,他平複好情緒,回屋裏去拿出一包吃的,說都是他爸以前愛吃的糕點,特意讓人寄來的。
陸長淮接過來“嗯”了一聲。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說點兒什麽,比如:“您知不知道我媽愛吃什麽?”
可他面對的是個白發蒼蒼的老爺子,面對的是一張溝壑縱橫的臉,這話他只能咽回去。
有些事兒不能細想,細想下去他恐怕連這聲爺爺都叫不出口。
父親一生磊落,沒有太大追求,也沒什麽脾氣,唯獨見不得旁人說妻子丁點兒不好,被他知道他一準要跟人吹胡子瞪眼。陸長淮明白了他當年毅然決然舉家搬遷的原因。
爺孫倆沉默地吃完了一頓冷冷清清的晚餐。陸長淮叫的外賣,都是一些清淡酥軟的菜,适合老人吃。
臨走,他留下一張名片,說這是他認識的一個做家政的叔叔,需要打掃屋子、做個飯的時候可以臨時叫他來一趟,又囑咐老爺子,錢已經預付過了,不用也不會還回來,別替他省。
老爺子送他出門、送他下樓又送他上車,好像有一肚子話想說,落到嘴邊只剩了一句哆哆嗦嗦的:“路上開車慢點兒”。
回去的路上,陸長淮幾度停下車平複心情。這些年他一直沒有問的話今天問了,結果就是腦子開始不受控地去想母親這些年的艱難。
他再一次覺得生活荒誕。
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一個自以為是的父親,一個比牛還犟的兒子,共同構成了這出長達三十多年的鬧劇。
到如今死的死,老的老,再去糾結其中的是非對錯好像已經沒有意義了,可他就是不能以一個成年人的心态去接受、去安慰、去原諒,他只能念着血肉親情給出一點少得可憐的體面,無視那年邁老人渴求的目光。
天色暗下來,通往郊區的路靜得可怕。偶爾有輛車呼嘯而過,陸長淮才會有一點仍在現實世界的實感。
車燈一點點破開黑暗往前走,快到避世森林的時候,他再次有了那種終于可以松一口氣的、回家的感覺。
還是右拐,還是那條由雪松站崗的小路,還是那面清清靜靜的湖。古原孤零零坐在湖邊,像一個游離于世界之外的人。車燈打到他身上,他才微微偏了偏腦袋,迎着燈光看過來。
那一刻,陸長淮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特別需要一個擁抱。
他這麽想也這麽做了。夜闌人靜,他不再去管車會不會擋路,也不去考慮有多少棟房子能透過窗看到他們,甚至不去糾結古原會不會被他這個架勢吓到。
他提着一口氣走過去,在距古原一臂遠的時候一把拉過他按在懷裏。力道有些大了,但這個擁抱效果奇好。他僵硬的身體終于慢慢放松下來,那口帶着複雜情緒的濁氣也終于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
古原被他拽得一踉跄,又被他按得生疼,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直到他感覺到陸長淮慢慢松了力道,才終于問了一句:“怎麽了這是?”
陸長淮閉了閉眼,低低地說:“需要安慰,今天換你。”
古原淺淺一笑,擡手抱住他,學着他昨天的動作搓搓他的後背,連臺詞都照抄過來:“怎麽受了這麽大委屈?沒事兒,我在這兒呢。”
陸長淮一笑,沒有說話。
擡眼漫天星辰,漸盈凸月灑下點點銀光。遙遠的風撫過湖面,帶起一陣微濕的潮氣。
古原沒穿外套,周身都是涼意,不知道又在這兒等了多久。
陸長淮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問:“晚餐吃了嗎?”
古原縮在他懷裏說:“吃過了,用雞湯煮了面。”
“嗯”,陸長淮放開他,拽着他手腕往車的方向走,“我好了,我們回家。”
作者有話說:
這章還是有些沉重,不過最後那顆糖夠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