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好陽光熱烈慷慨
第9章 最好陽光熱烈慷慨
陸長淮說完這句話,古原衣兜裏緊縮的手指終于松開一些。
兩人你來我往各開對方一句玩笑,心照不宣地不提玩笑背後潛藏的暗語。
古原繳械投降般嘆了口氣,兩只手從衣兜裏拿出來擱到桌上,有點兒破罐破摔的意思。他想,反正不管是白襯衫下的傷還是大晚上在涼亭裏睡覺都被這位陸老板看見了,此時的狼狽好像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地戒備。
陸長淮又看向山林的方向,沒頭沒尾地說:“這裏我開了三年,見過很多人。每個人都是帶着故事來的,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晴和雨。世間常态罷了,沒什麽大不了。”
古原看着他,微微有些愣神兒,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問:“陸老板見過很多帶着雨來的人嗎?”
“何止是雨”,陸長淮說,“有人帶着雷電,有人帶着風暴,還有人的頭頂永遠都是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
“那他們走的時候呢?都換成晴天了嗎?”
古原本以為能聽到一句安慰,沒想到陸長淮卻搖搖頭說:“那沒有。”
他轉過頭朝古原淡淡一笑:“想什麽呢?我這裏可沒有神婆女巫和哈利波特。”
古原真心實意地笑了:“噢?是嗎?我還以為陸老板深藏不露,剛剛給我吃下了神奇小藥丸呢,白期待了。”
陸長淮笑着搖搖頭,不再接話。
他的笑很淡,僅僅是勾勾嘴角,甚至不肯彎一下眼睛。古原看着他——這個男人眼眸幽深似湖,鼻梁高挺如峰,頭發修剪得利落而整齊。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眉目有些鋒利,看起來不太好接近,不過着裝的随性和略顯慵懶的姿态,又恰好中和掉了那種壓迫感和距離感。盯着看久了,古原竟無端生出傾訴的沖動。
他相信陸老板會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不會讓人尴尬,且自帶一種神奇的氣場,好像他周圍的風是靜止的,時間是緩慢的,歲月寧靜而悠長。用“大提琴”來形容陸老板當真是非常貼切的。陸老板不光氣質跟大提琴很貼,連聲音也跟大提琴很像。他嗓音低沉,講話不緊不慢,偶爾從喉結的位置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對古原敏銳的耳朵來說,着實是一種享受。
因此,總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古原,此時即便覺得有些冷,但也還是願意跟陸老板多坐一會兒。
陸長淮此時是一種任務已經完成的狀态。确認了古原的安全,也委婉地開解了幾句,甚至還把人逗笑了,其餘的他便不想幹涉更多。此時他只是想,既然古原不走,那就陪他坐坐,反正他在哪放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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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沿着陸長淮的目光,也看向山林的方向。此時光線暗了,山的輪廓變得模糊朦胧,漸漸消融于夜色。
他想問那邊有什麽,但他沒有開口,只是在心裏哼起了極緩慢的調子,手指一下一下地輕敲在石桌臺面上。
嘴裏的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化完了,不過鼻息間還留有淡淡的秋梨味道,配這夜風正好。
兩個人都沉默着不說話,氛圍卻不再尴尬。
不知坐了多久,陸長淮的手機響了。他回過神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接,轉而看向古原。
古原會意,笑笑說:“多謝陸老板,再見。”
陸長淮點點頭,握着手機起身理了理衣服,準備離開時腳步頓了頓,看向古原問:“還沒問你怎麽稱呼?”
古原起身伸出手:“古原”。
陸長淮也伸出手,極短地碰了一下古原的手道:“陸長淮”。
……
陸長淮走後,古原又拆了一顆糖,獨自在林子裏坐了一會兒。回去的時候路過陸長淮那棟別墅,擡頭看了一眼,二樓的燈亮着,陸長淮正站在窗邊打電話。
他停了步子,大大方方轉向窗戶的方向揮了揮手。
正在打電話的陸長淮一愣,短促地笑了一聲。
電話那頭的唐一蘅聽得奇怪,開玩笑道:“呦,什麽動靜?您那兒藏人了啊?”
“沒,隔壁客人在樓下跟我打招呼。”
“你隔壁住人了?”
聞言,陸長淮無奈地嘆了口氣:“對,你纓姐安排的,我不敢忤逆。”
唐一蘅笑了一聲:“纓姐威武!行了,再見吧老陸,你兒子跟你也聊完了,咱倆也沒什麽可聊的。”
不等陸長淮說話,唐一蘅喊了一聲:“陽陽,來親爸這兒跟你幹爸再見。”
這人多幼稚呢?擱以前陸長淮肯定怼他,這幾年似乎是懶得了。
陽陽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爸爸再見,晚安!”
陸長淮也提高了一點音調,說:“陽陽晚安!”
挂斷電話,他的目光轉向隔壁院子。古原還沒回屋,正蹲在淺池邊喂魚。
古原很瘦,今天穿一件白色短袖配一件料子很薄的淺藍色亞麻襯衫。山裏夜風涼,他大概覺得冷,将襯衫緊緊地裹在身上。
陸長淮看着他,想起他問的那句:“那他們走的時候呢?都換成晴天了嗎?”
多天真的問題。如果換作陽陽問,他可能會撒一個善意的謊,但古原早過了做夢的年紀,他便說了句不好聽的實話。
可能是剛剛跟陽陽聊過天的關系,也可能是古原這些天總是一副一碰就要碎掉的樣子,此時陸長淮看着他蹲在風裏,忽然有些心軟,莫名希望他走的時候陰霾真的會散去,最好陽光熱烈慷慨,鋪滿他未知的前路。
……
那晚古原回去翻來覆去睡不着,折騰到半夜實在煩躁,幹脆又起了床往酒吧去了。
避世森林的小酒吧雖然大多數時候人不多,但敬業的調酒師總是堅守到天明。這會兒看古原進來,他笑着舉舉杯說:“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古原坐上吧臺邊的高腳椅,揉揉眉頭道:“睡不着”。
以前古原沒什麽機會去酒吧,這幾天算是過足了瘾。
這個小酒吧到了深夜時常只有三兩個客人,所以他每次過來總能看到調酒師端着杯酒躺在躺椅上聽音樂,惬意得很。
調酒師看上去年紀與陸長淮相仿,留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長相偏中性。調酒的時候嫌頭發礙事,會胡亂地攏幾下,在腦後紮個小揪。
他是個自來熟,即便是面對古原這個社恐也能聊上半天。不過他并不招人煩,很愛笑,半醉半清醒時候那種吊兒郎當的笑,挂在他臉上倒是好看得很。
前幾天,古原聽到有人問他名字,他說他叫解三秋。古原有點不太相信,不過名字嘛,一個代號罷了,叫什麽都一樣。
這會兒解三秋問他:“今天喝點兒什麽?”
古原喝過的調酒不多,每次來都從酒單上随便指一個。解三秋看出他不會點也并不推薦,他指着什麽就做什麽。
今晚古原看了看酒單,點了末尾處的“短尾鳥”。他報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解三秋當即挑眉笑了一聲。古原頓感事情不妙。果不其然,這酒太烈,一口下肚他就忍不住皺了眉。不過他沒說什麽,只擰着眉頭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解三秋笑他:“喝不了別硬喝,這酒是老陸特調。”
“老陸?”
“我們老板,你見過的吧?”
噢,不會魔法也沒有神奇小藥丸的陸長淮。
“他很能喝嗎?”
解三秋笑着松開腦袋後的小揪,說:“這麽說吧,我們以前叫他酒仙兒。”
古原輕敲着杯梗,随口道:“那陸老板還挺可憐的。”
“怎麽說?”
“想醉都醉不了還不可憐嗎?”
解三秋一愣,仰頭喝了一口手裏的酒,竟然沒接話。
古原又問:“為什麽叫短尾鳥?”
“随便起的,淮字右邊那個隹,意思不是短尾鳥嗎?”
“哦,是”,古原點點頭,不再問下去。解三秋和陸長淮明顯很熟,他是個外人,再問下去好像不太禮貌,即便他确實有點好奇這杯酒背後的故事。
他轉而去看手裏的酒。高腳杯外杯壁沾滿了冰,酒液下層是湖藍色,上層是冰藍色,一口下去涼到舌頭都發麻。不過很快濃郁的酒氣就填滿口腔,冰涼轉化成灼熱直直地往腦袋頂上沖。
一杯喝完,杯壁的冰還沒化,古原的腦袋倒是已經蒙了。
解三秋剛要說點什麽,門口進來個男人。古原轉頭看了一眼——這人看上去有些年紀了,滿臉疲态,大腹便便。此時他趿拉着拖鞋,打着電話罵罵咧咧地走進來,随手點點解三秋說:“給我弄杯酒,要烈的。”手上那大金戒指、大金表想看不見都難。
解三秋看他一眼,并不起身,只說:“弄不了,要喝回去喝瓶的吧。”
“大金戒指”轉了個方向,朝古原指過來:“能給他調,到我這兒就調不了了?”
解三秋晃着他的躺椅,懶懶地“嗯”了一聲:“我困了。”
“大金戒指”似乎沒想到他會給出這麽個理由,一時沒接上話。
這時候,古原打了個圓場:“這我自己弄的,想喝明天來吧,今天确實太晚了。”
“大金戒指”看着他沒動。電話那頭不知說了句什麽,古原眼看着他氣紅了臉,嘴巴裏的髒字兒鞭炮一樣霹靂吧啦地就開始往外冒。
罵完了電話那頭的人又轉過頭罵解三秋:“你他媽是不是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你一個酒保在這兒裝他媽什麽爺爺呢?”
解三秋就跟聽不見似的,眼皮都不擡一下。
古原煩躁得很。他不願意多管閑事,但這人當下這個狀态像極了喝多的古宏俊。
暴戾、粗俗、惡心。
那張粗糙通紅的臉,那頭邋裏邋遢的頭發,還有罵人時候暴着青筋的脖子和恨不得吞下一頭豬的血盆大口,都讓古原覺得惡心。
剛才,古原捏了捏眉心,忍下翻江倒海的惡心勸了一句,想讓他趕緊走,沒想到這人還來勁了。
此時,他雖轉身準備走了,但嘴上還在罵解三秋:“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兒,還留個頭發,擱以前就他媽八大胡同賣屁股的玩意兒,裝他媽什麽裝?”
大概是酒太烈,古原感到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好像大腦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先動了。他抄起吧臺上的一瓶酒,噌地站了起來。
大金戒指警覺地回身朝他指過來:“你幹什麽?你敢動老子一下老子今天讓你出不了這個門你信不信?”
解三秋在古原站起來的同時,像忽然酒醒了一樣,速度很快地站起身瞪了“大金戒指”一眼,這會兒指指門口說:“趕緊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