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尤其是湯,特別好喝
第8章 尤其是湯,特別好喝
古原好像越來越能放得開了,胡纓感受很明顯。
剛來的那幾天他總是無聲無息的,像沒這個人一樣。後來好歹到餐廳吃個飯,一天也算能見着兩回了。自打續住之後,他好像才真正開始享受這裏的生活。
這幾天,胡纓碰到他,他臉上總是帶着笑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止于禮,偶爾還能開幾句玩笑。
不過他們之間的交往大概率也就止步于此了。避世森林的慣例是不問過往,不問将來。可能也正因如此,客人們在這兒才真正覺得輕松自在。
不過,古原到底還是個有些內向且慢熱的人,也就只有善談的胡纓能跟他熟悉起來。古原跟周年都還不算熟。周年碰到古原總是點個頭就算打招呼,古原張張嘴也不知道該不該問候一句:“您吃了沒?”
跟陸長淮就更不熟了,兩人甚至連照面都還沒打過一個。他倆的時間總是錯開的。陸長淮習慣早起,古原夜裏總睡不着,起床的時間陸長淮連午飯都吃過了。等到他再去吃晚飯,陸長淮也總是不見蹤影,胡纓說他習慣了不吃晚飯。
陸長淮覺得這樣相安無事挺好,他樂得自在,全當隔壁沒人。古原倒是覺得有些可惜,畢竟他對陸老板這位正常人還是有那麽一些好奇心的。
可惜歸可惜,古原最近的生活倒是挺充實,也沒空坐到窗前再去當那個“偷窺者”。
最近,胡纓給了他不少“情報”。比如小別墅裏的影音室設備相當好,視聽效果非常震撼;比如餐廳側方其實還有個小酒吧,調酒師技術一流,獨創的幾款酒風味相當獨特;再比如,山林裏藏着很多小兔子和小刺猬,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碰到那幾只圓滾滾的大花貓。
所以他有意地讓自己忙活起來。起床後像陸老板一樣看看院兒裏的花,拔拔草、澆澆水。午飯後去山林那邊走一走。下午鑽到影音室看兩部電影。晚飯後或跑到小酒吧喝上兩杯酒,或躺在涼亭裏看上會兒夜景,這一天就算過去了。
除了身上的包越來越多之外,其他都挺好。古原整個人前所未有地放松,甚至覺得前面二十多年的所有不美好都在慢慢離他遠去。
大概是太放松了,膽子也越來越大。前幾天他去山林那邊都不敢走太遠,知道自己方向感不好,怕迷路。那天他中午吃太飽,想多走一會兒消消食,于是繞着山腳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從陸老板那棟別墅沿着鵝卵石路往西走,可以看到路的南側有一片迷你小“森林”。樹蔭下有幾組石桌石凳,周邊種着各色綠植。那裏就是避世森林的客人們經常活動的地方。
經過“小森林”,再或往南或往北或往西走,都是沒有被開發過的荒郊野嶺。入住那天,胡纓特意囑咐過,如果沒有人帶着,盡量別往那些地方去。
古原自小就聽話,所以那天胡纓告訴他山林裏有很多小動物的時候,他問:“那些地方不是不建議去嗎?”誰知胡纓笑着擺擺手說:“吓唬你們的,怕出事。山腳下有人住的,很安全,只要你不自己上山,山腳下那些地方姐都熟,就算你鑽地底下去姐都能給你薅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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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古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胡纓又開玩笑說:“但是崴個腳、摔個跤什麽的我們可不負責噢。”
從那之後,古原每天都往那邊去散步。有時候往南,有時候往北,有時候幹脆走直線,一直往西走到山腳。
這麽走過幾天,周邊也算熟悉了,所以他今天才敢多走一段。
越往遠處走樹越多、林越密,古原也就越平靜。
他喜歡這種好像已經逃離人間的感覺。腳下是覆着落葉的土地,頭頂有陽光穿過樹冠,周圍的一切聲響都來自于大自然,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色都沒有經過人工雕琢。
在這裏,他會想起他上大學的那幾年,純粹地跟音樂相處的那幾年。
那時候,音樂就只是音樂,與商業價值無關、與表演效果無關,甚至與旁人的好惡也無關。那時候的音樂純粹到像孕育于大自然,就像此時古原站在這林中耳朵裏聽到的所有聲音一樣美妙。他忽然想,他碎了的小提琴或許應該埋在這裏。
腦子裏忽然冒出了這個想法,他沒有猶豫,立刻轉身往回走。
是的,應該埋在這裏。即便它如今七零八落,也該把它還給大地。這裏朝陽起,遲暮落,花草樹木野蠻生長。這裏風會來,雨會至,不論是昆蟲兔子還是蘑菇野草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
這或許是他能給那把琴和過去的自己的最好歸宿。
可是回去的路走得太急切匆忙,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又層出不窮,古原走着走着,茫然四顧,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失了方向。
這幾天熟悉起來的路找不到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草木都長得太像了。那一刻他忽然像是回到了過去,感覺自己像個小醜一樣站在舞臺中央。周圍全是黑暗的,暗處有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着他。
只是這一次,他手裏連琴都沒有。
古原不信鬼神,但那一刻他後背起了一層冷汗,忽然打了個寒顫。
摸摸褲兜,沒有手機。
他閉了閉眼,擡頭去看太陽,以此辨別方向。
腦袋已經空了,只是在機械般運轉。他盡量回憶、盡量做标記,兜兜轉轉大半個下午,終于在太陽即将落山之際,看到了熟悉的小森林。
疲累的感覺在那一刻忽然而至,不只是身體上的。
從想要埋那把琴開始,往回走的每一步都讓他覺得疲累。好像走過了過去所有的隐忍和委屈、憤怒和屈辱、不甘和無奈。腦子裏過電影一般,紮人的字眼噴泉似的往外冒。
“有什麽拉不了的?我看你就是懶!”
“裝得跟聖人一樣,還不是整天都在恰爛錢?”
“神童?就他?快拉倒吧,也就騙騙門外漢。”
“你看他那個樣子,天天戴着口罩帽子,真把自己當明星了,誰認識啊?”
“那把琴落他手裏簡直白瞎了,我要是制琴師我都得氣昏過去!”
……
古原一步一步踩着這些話,終于走到小森林。他撐着一點力氣坐上石凳,抵着手臂趴到石桌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此時,小森林被晚霞裝點成金色,火紅落日正慢慢向山頂墜落。
陸長淮就是這時候來的。
午飯後,陸長淮在落地窗前看到古原往山林裏去了。下午他去開了個例會,回來路過隔壁院兒,院兒裏悄無聲息。他莫名有些不安,幹脆往這邊走走。
看到古原四肢健全地趴在石桌上,他本想悄悄退回去的。可他走過來的動靜也不算小,古原卻一動都沒動。
于是陸長淮也不動了。他站在那兒,看着夕陽灑在古原微濕的發尾、塌着的背和沒什麽血色的手指上,嘆了口氣。
想出個聲兒叫他一下,想了半天卻沒想起來他叫什麽。好像一直沒問過。胡纓說起來,主語總是“你隔壁的弟弟”,他叫周年送東西也是說:“我隔壁那位客人”。
陸長淮有些窘迫,只能幹咳一聲。
古原沒反應。
陸長淮又咳一聲。
古原的腦袋終于動了動,朝後面轉過來。
他好像沒什麽力氣的樣子。眼皮耷拉着,動作有些遲緩。回過頭來眼睛微微睜開一點,看清是陸長淮嘴唇動了動,聽不清說了句什麽。
陸長淮只能幹巴巴地問:“不舒服?”
古原清清幹澀的嗓子答:“沒有”。
按理說,陸長淮這會兒該走人了。人還活着,四肢健全,會動、會說話,這就可以了,其他的他也管不着。何況古原的眼神中全是“趕緊走讓我一個人待會兒”的戒備。
可不知為什麽,陸長淮猶豫一瞬還是走到石桌旁,在古原對面坐下了。他盯着那張沒什麽血色的臉看了一會兒,思索幾秒問:“低血糖?”
不等古原回答,他便從兜裏掏出一顆糖扔到了石桌上。
那顆糖在石桌上笨拙地翻滾幾圈,落到古原手邊。古原擡眼看向陸長淮,頓了幾秒,道了聲謝。
這顆糖是陸長淮送到他手邊的臺階。糖紙剝開送進嘴裏,古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陸老板給的糖不尋常,入口是濃郁的秋梨味道,後味有一點點苦。不會過于甜膩,且香氣非常足。這個味道讓古原一下子就精神了,他不自覺地歪了下頭看向陸長淮。
陸長淮笑笑,兜裏的糖全掏出來放桌上,他自己拿了一顆含嘴裏,剩下的都推到了古原面前。
“梨膏糖。”
梨膏糖,看樣子還是手工做的。
古原下意識地往後坐了坐,想拒絕。陸長淮卻說:“拿着吧,放兜裏備着,我還有很多。”
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讓古原無所适從。這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接觸,時間、地點、狀态都不對,相遇得頗有些尴尬。
多虧這糖了,也多虧陸老板做事成熟得體。
古原沒再說什麽,道過謝當真把那把糖揣進了兜裏,還順勢把兩只有些髒的手也一并藏了起來。
他不喜歡讓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狼狽,何況在他眼裏,陸長淮是一個得體的謙謙君子。
兩人一時無話。古原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如果不是他含着糖的嘴巴還有一些小動作的話,陸長淮都差點以為他睡着了。
氣氛有些尴尬。不過好在兩個人都沒有裝出一副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的樣子,至少不用在這尴尬的氣氛中再做個更尴尬的自我介紹。
太陽落了山,天色漸漸暗下來。山那邊吹來一陣涼風,樹葉窸窸窣窣響。
古原将外套裹緊了些,聽到陸長淮問:“住得還習慣嗎?”
他擡眼看過去,陸長淮正看向風來的方向,剛才的問題好似随口一問。
見他不回答,又朝他看過來。
古原撞上他的視線,淺淺一笑:“挺好,陸老板要做個客戶滿意度調查嗎?”
陸長淮笑着搖頭,古原卻來了興致,清清嗓子自顧自地說下去:“環境安靜、漂亮,胡纓姐、周年他們有求必應,酒吧裏的調酒師技術一流,影音室設備相當不錯,餐廳的飯也很好吃。”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擡眼看向陸長淮,補充道:“尤其是湯,特別好喝。”
陸長淮挑挑眉并不說話。他看得出來,古原現在回過神了,便多少有些窘迫,說這些不過是為了緩解自己的尴尬。雖然他并不喜歡給人打上一個個小标簽,但這幾天他也大概看得出來古原是個什麽性格的人,所以面對他此時的調侃陸長淮并不在意,只是有些後悔過來。
他不喜歡讓人難堪。可既然坐到這兒了,那就只能往下聊,從假輕松往真輕松地聊。
于是他頓了頓問:“那有哪兒不滿意嗎?”
“還說不做滿意度調查?”古原笑着說,“要說不滿意還真沒哪兒不滿意,都挺好。”
這句話古原說得誠懇,陸長淮卻點點頭道:“嗯,我們這兒确實哪兒都好,樹長得好,花開得好,連蚊子也很強壯。”
古原一愣,緊接着就笑了。他是真沒想到傳聞中不好聊天的陸老板竟然還有這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