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昏昏沉沉告個別
第2章 昏昏沉沉告個別
古原走得匆忙。不出他所料,休息室門口,周舒宴和杜梨已經等着了。他腳步沒停,擡了下下巴領着他們進了一間沒人的休息室。
古原、周舒宴和杜梨是當年學校裏最合拍、最出色的弦樂三重奏。古原是小提,杜梨是中提,周舒宴是大提。
畢業這麽多年,三人見面的機會不多。周舒宴和杜梨進了同一家樂團,常常同臺演出,古原卻由始至終都是半個圈內人,終究身不由己。
身後的門關上,周舒宴和杜梨都看向古原。古原靠在化妝臺邊摘下面具,甩甩頭發笑笑說:“累了,到此為止了。”
面具下那張臉泛着不健康的月白色,盡管挂着幾分笑也難掩疲憊。
杜梨有些震驚地看向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周舒宴卻似乎不太意外,一聽這話馬上就笑了。他順手将琴安置在牆角,走過去跟古原一起靠在化妝臺邊,問他:“以後怎麽打算的?”
“沒想”,古原笑着說,“懶得想”。
周舒宴點點頭:“行,先玩兒吧,好好玩兒,玩夠了回來找我。”
杜梨看着眼前的兩個男人——一個滿臉疲憊,一個眉眼鋒利,跟上學時候青澀又陽光的模樣大不一樣了。時光流轉,眨眼間三人認識已經快十年。從十八歲到現在,眼看着就要三十而立了。
看過的風景越來越多,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大家都在往前跑,只有古原,這麽多年總是站在他們背後,總是目光灼灼又始終寸步難行。
古原會走這件事兩人都不意外。這些年他過的什麽日子他們心知肚明,也分明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可真的到了這一天,杜梨竟然有些挪不動步子,心緒非常複雜。她難以割舍一個在音樂上志同道合的夥伴,卻也無比慶幸她的朋友終于想通了、放下了,終于要為自己而活了。
她什麽都沒說,轉身出去買了幾瓶酒回來,給他倆一人遞了一瓶:“喝點兒酒昏昏沉沉告個別吧,大家都別難過。”
酒是他們上學時候最愛的啤酒。古原仰頭吞下幾口,調侃道:“腦子裏忽然冒出了這麽個想法,緊接着就想到得再跟你倆合作一回。太倉促了,沒有錄音棚也沒有專業錄音師,委屈兩位老師。”
周舒宴笑了:“不重要吧?咱們仨這專業程度就是拿手機錄又怎麽了?”
“就是”,杜梨聳聳肩道,“本小姐在臺上坐這麽多年可不是當花瓶的。說吧,今晚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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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笑着看向她:“杜小姐還記不記得我們那首《林中狐步幻想曲》?”
杜梨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記得!怎麽可能不記得?那可是我們三個寫得最棒的曲子!那時候到底是年輕啊,靈感層出不窮地怎麽就那麽多?你們還記不記得……”
杜小姐不勝酒力,半聽啤酒下肚就開始亢奮,憶當年憶起來沒個完。憶到快十一點,她又迫不及待地拎起琴要走:“快快快,走走走,我等不及了!”
古原按下她:“別急,我先過去看一眼。”
古原推門出去正好撞上在四處找他的助理。沒等對方說話,他先擡了下手,快步走進了自己的休息室。一屋子人空了大半,估計都去找他了。
古宏俊看他進來,噌地站了起來,指着他鼻子就罵。古原抓着他的手按下去:“急什麽?我這麽大個人離開一會兒不至于急成這樣吧?怎麽?還怕我跑了?”
阮依楠站起來也要說話,古原沒給她開口的機會,緊接着又說:“你們帶着人先回吧,我錄完自己回。”
古宏俊怕隔牆有耳,生生咽下一腔怒火,指指他說:“我等着你,1點能到家吧?”
古原笑笑,敷衍地點了下頭轉身就走。馬上二十八的人了,家裏還有門禁呢,說出去誰信?
不過此時他不考慮這些了,沒意義。
一出門,對接他的導演正好過來:“古老師,那邊收工了,您可以随時過來錄。”
古原點了下頭:“馬上。”
……
三人走上臺開始調音,沒再說多餘的話。現場只留下少部分工作人員,燈光也按照古原的要求只留了很少的幾盞。
多少年了,這是第一次,古原站在這種舞臺上卻沒有戴面具。他看着漆黑一片的臺下愣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看他的兩位夥伴,笑着問:“準備好了嗎?”
周舒宴舉了下手:“稍等”。他目光掃過臺下舉着手機的幾位工作人員,臉上挂着得體的笑:“我知道很多老師沒見過古原不戴面具口罩的樣子,确實有點兒帥是吧?喜歡他的盯着多看會兒,拍照錄像就免了,畢竟我們這個不是正式演出,并不成熟,流傳出去不太好。辛苦大家配合一下,一會兒結束請大家吃宵夜。”
古原當然想到了會被偷拍的可能性。他不是不在乎,只是不願意戴着面具演奏這首曲子,更不願意在跟周舒宴和杜梨同臺的時候這樣做。
聽周舒宴這麽說,古原握着琴弓微微欠身致意,随後示意可以開始。
琴弓和琴弦輕輕撞在一起,拖着悠長悠長的尾音。細膩的音調婉轉深沉,一寸一寸地厮磨着心口。
開始僅僅幾個小節,古原腦海裏已經閃過許多畫面。那個陽光很好,風也好聞的夏天,他第一次聽到小提琴的聲音。不由得停下腳步,踮起腳尖扒着窗臺往裏瞅。發黃的塑膠涼鞋彎出褶皺,曬成麥色的雙手不自覺地用着力。額角還有剛剛跑步時流下的汗,發際濕了一點,耳旁的風漸漸沒了聲息……呼~呼~呼吸都想停下來。
那聲音怎麽形容呢?就好像有誰輕輕托了他一把,帶他去看了最美的山河湖海、朝陽晚霞、星辰銀河以及秋葉和冬雪。
那是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全新的世界。身體很輕、呼吸很柔,像風一樣自由。
後來他越長越高,世界越來越矮,那種沉浸在音樂中的輕飄飄的感受漸行漸遠。直到今天,他閉上眼,指尖按下去,手腕塌下去,琴聲響起,他好像又感受到了那個夏天放輕的呼吸。
舞臺遠去,燈光熄滅,燕尾服不見了,皮鞋又換回塑膠涼鞋。夥伴在身旁,林中有飛鳥,樹冠縫隙暖洋洋的光灑在他身上。
《林中狐步幻想曲》是那年他們在琴房突發奇想寫下來的。那也是個夏天,風從窗戶進來卷起兩頁琴譜又從門縫溜走。古原說想到樹林裏去拉琴,讓沙沙的樹葉聲給他伴奏。杜梨說手酸了,不想拉琴了只想跳支舞。周舒宴靠着琴,閉上了眼睛,腦海裏忽然有了畫面,緊接着就聽到古原哼起了調子,于是他馬上嘗試着拉起了和聲。
先是小碎步一樣的調子,是初入林中小心翼翼的試探。小提琴往前探,大提琴往後拽,中提被來回拉扯。節奏漸漸加快,調子更高的小提逐漸邁開步子,中提追上去,大提跟在他們身後為他們保駕護航。
試探過後是猶如發現新大陸般的舒展與狂喜。
小提琴喊:“我要唱歌!”
中提歡呼:“我要跳舞!”
大提緊追上他們:“來來來,我來伴奏!”
歡快悠揚的琴聲正如它的名字,像在帶大家看一場酣暢淋漓的林中狐步舞。是探頭又回望,是我們擁抱、轉圈、一起躍到半空,是踮起腳尖、邁開大步,我們一起去發現最美的世界。
我們揚聲高唱,小鳥也來伴奏,小草也扭起腰肢。跳到筋疲力盡,唱到太陽落山,月亮悄悄探頭。
節奏慢下來,風晃晃悠悠慢慢靜止,小提琴的尾調越拖越長,中提的聲音越來越輕。大提逐漸回歸沉靜,像在輕聲細語地為即将睡着的孩子們講述一個溫馨的晚安故事。
以前拉這支曲子,拉到尾聲,周舒宴總會漸漸平靜下來,會借着琴聲向觀衆傳遞靜谧的晚安。今晚拉到最後他卻依然倉皇,琴聲依然摻雜着複雜的情緒,拖延着不肯道那聲晚安。
像他此時送別的心境。
一曲終了,周舒宴和杜梨都看向古原。
這一曲對古原來說猶如抽筋剝皮,額上全是汗珠。
這些年總在拼命,拼命忍耐,拼命克制,拼命奔跑。今晚他終于嘗試着把身上背着的東西一件件扔掉,嘗試彎下腰去、垂下頭來,再看看小時候的風景。
抓着琴的手有些發抖,還好燈光暗了。
三人微微欠身,随後走向彼此,互相擁抱。
想說的話太多了,但不用說出口,剛才的曲子已經表達了一切。
走出大樓,熟悉的城市燈火輝煌。
杜梨的男朋友不出所料等在門口,路邊那輛眼熟的車果然也已經到了。街上車水馬龍,喧鬧一如既往。
古原看了周舒宴一眼,笑笑說:“小瘋子無時無刻不在彰顯存在感。”
周舒宴也笑,看了眼那輛車,回過頭跟古原說:“別的不說了,多吃飯、少喝酒,在外頭碰上什麽事兒能想起來我們就行。”
杜梨也說:“對,平時不用惦記,我們都挺好。”
“行,我記住了”,古原點點頭道,“你們先走,我送你們。”
杜梨最後又抱了古原一下,小跑着往男朋友那邊去了。周舒宴拍了拍古原的肩,說了聲保重,也朝着那輛車走了。
古原拎着琴站在大樓門口,目送他們離開,仰起頭發了會兒呆。
這地兒他太熟了,幾乎每個月都要來,周邊的風景卻從來沒看過。他總是從車上下來垂着頭走進去,結束後又垂着頭從門口走出來直接就上車。身邊也總是嘈雜的,不是這個在打電話就是那個在追着他說話。步伐總是快,總是在趕時間,也總在急着逃。
難得今晚身邊沒人,難得擡頭。只是入秋之後風大,風吹過來,頭發在臉上亂掃,他還是覺得不适,摸出口罩戴上才終于覺得自在了一些。
今晚他想溜達一會兒,總歸回家也是吵。沒承想剛走出去兩步,剛剛離開的那輛車又折返回來。
古原看過去,駕駛室玻璃降下來,探出個腦袋喊:“原哥,聽說你要走,我給你唱首歌吧!”
古原揉了揉眉頭,心道:“這瘋子怎麽就瘋不夠?”
往常總是攔着的周舒宴這會兒只是坐在副駕上笑,古原只好擡了下手,說:“您請”。
話音剛落,小瘋子就開了嗓:“原哥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
古原二話沒說轉身就走,順便朝身後比了個中指。
作者有話說:
小瘋子唱的那句來自姜文《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是張藝謀導演電影《紅高粱》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