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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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森一手抓着他的黑色風衣,另一手提着葉漾的紅色行李袋,像是兩只手都被綁住似的,由着葉漾用指尖描繪他小臂上的筋絡。
一年來,他每天都在幻想葉漾來找他的場景。
不是預想,是幻想。
他自認為不可能發生。
每一個場景的時間、地點都有所不同,但無論什麽時間、什麽地點,無論葉漾為什麽來找他,有兩點是不變的。其一是她會想碰他——他只剩這點可憐巴巴的自信了。其二是她來都來了,想碰他,就會碰他,不會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果然,三十歲的她照樣話沒說兩句,就對他動手動腳。
既然有這個心理準備,郁森默默招架住倒也不難。
臉色不好不壞。
心跳也沒快到哪去。或者說,快的時候過去了。第一次是看她在門口取了個五十三號,然後,她在門口從八點等到十點,他在吧臺從八點等到十點。第二次是看她要走。
“你女朋友知道你和人喝交杯酒嗎?”葉漾不介意郁森一言不發,不介意自說自話,“就算你是工作需要,她這麽大度?”
“我沒有喝交杯酒。”
“我有證據的。”
“5分好評是嗎?找人刷的。用你的話說,工作需要。”郁森看葉漾的紫色毛衣蹭着他的黑色襯衫,勢必會留給他絲絲縷縷的纖維,像她和他的關系,每一次,她把他搞得亂七八糟,她安然無恙。
葉漾點點頭。
他否認了交杯酒,但絕口不談有沒有女朋友。
郁森對葉漾示意了身邊的垃圾桶:“還有什麽話,我們邊走邊說。”
“往哪走?”
“我說了我送你回酒店。”
葉漾放過郁森的手臂,後退一小步:“我昨晚夢到你。”
“好夢,還是噩夢?”
“反夢。我一個同事前幾天來了棕榈灣,回去把你和你酒吧好一頓添油加醋。”葉漾給郁森一五一十地講了她的夢,“結果天一亮,我刷到你跟人喝交杯酒的好評,到了晚上,你不加我微信,加別人。你說,是不是反夢?”
郁森總結葉漾的邏輯:“你昨晚夢到你是我酒吧的唯一一個VVIP,睡醒了,因為一條說我喝交杯酒的好評,覺得我八面玲珑,就來找我了?”
“那是八面玲珑嗎?那是太随便。”
郁森對葉漾出言不遜:“跟你有什麽關系?”
葉漾不惱:“跟我有關系的是另一件事。”
“我的錢?”
“太好了!你記得。我們說過的,只要我夢到你,你把你的錢都給我。”
“在一起時說的話,分開一年了還能作數?”
“你當時說有效期是一百年,和我們在不在一起沒關系。”
郁森痛痛快快:“把你帳號給我。”
“不用跟你女朋友商量商量嗎?”葉漾煞有介事,“雖說她愛你是愛你這個人,但你的錢也是你這個人的一部分,你變了窮光蛋,她說不定會變心。”
郁森作罷:“我沒有女朋友。”
他要不老老實實地回答她,她什麽事都能拐到這個問題上。
葉漾贏了這一回合還要怪他一句:“不早說?扭扭捏捏。”
“現在可以走了嗎?”郁森知道葉漾巴不得他露破綻,對她心軟或動怒,都算。她曾對他說,失戀是人生的寶貴經驗。的确。如今,他快要對她心軟的時候,就想想她的心狠手辣,他快要對她動怒的時候,就想想她的真心和苦楚。
中和之後,維持表面上的心平氣和并不難。
人生的寶貴經驗,全從她一個人身上汲取就綽綽有餘。
葉漾一次次把話題扯遠:“你知道現在是棕榈灣的旅游旺季吧?”
“所以?”
“所以我能買到機票用光了所有的運氣,訂不到酒店了。”
郁森把葉漾的行李袋換到另一只手上,掏出手機,擺明要拆穿葉漾的謊言。從酒店到旅館,再到民宿,再怎麽旅游旺季,充其量是性比價一降再降,不至于讓游客睡大街。葉漾笑盈盈地壓下他的手機:“你收留我一晚吧。”
“那我也‘太随便’了。”
“只是借我個落腳的地方。”
郁森時隔一年再叫這個名字:“葉漾,現在未必是你說了算。”
“我長眼睛了,我能看出你不是原來的你了。”
“是嗎?”
“原來的你,對我就是最好最好了,現在不可能更好。”葉漾同樣時隔一年再叫這個名字,“郁森,你出息了。”
是誇他嗎?
未必。
郁森把葉漾的行李袋再換回空着的手上,把兩只手都占上:“收留你也可以,談個條件?”
“你說。”
他稍稍俯下身,側過臉,是讓她親他一下。
憑二人的關系和她的大刀闊斧,在臉上親一下太小兒科了,他不過是借此讓她低頭——讓她低下她高貴的頭。
他高估她了。
葉漾從不覺得自己有一顆高貴的頭,相較于随心所欲,低頭算什麽?
她擡手,扳過郁森的下巴,嘴對嘴地吻了他。
過去一年不覺得,從昨晚在夢裏,她三番五次地想吻他,力不能及,今晚見到實實在在的他,更覺得像見到了個狐貍精似的。半小時前,她在另一間酒吧裏給談蘇發了微信:「你說人性是不是就是好日子過久了,就想作死?」
談蘇:「你的個人行為,不要上升到人性。」
葉漾:「有道理。」
談蘇:「不過,想作死在本質上可能是好日子還不夠好。」
葉漾顧左右而言他:「離開京市的第一天,想你。」
談蘇:「滾。」
她被談蘇拆穿了嗎?她的好日子還不夠好嗎?莫非她想要的問心無愧的下半輩子只是個連她自己都被騙過去了的謊言?她不敢妄下結論,但來都來了,想要“牡丹花下死”的念頭越來越像脫缰的野馬。
葉漾吸吮了幾下,郁森沒躲,也沒回應,一副松懈的樣子,但她用舌尖試了幾次都撬不開他。她不悅:“一年沒親過人是不是?不會了?”
“我調的酒,你只喝一口,”郁森不難從葉漾的唇舌間嘗出來,“然後跑去喝別人家的?”
“你手藝不精,不能怪我不捧場。”
“你親得馬馬虎虎,我也沒有捧場的義務。”
“不是井底之蛙了?”葉漾捏了郁森的臉,“親過別人了?”
她不是第一次捏他的臉。過去,當他小貓小狗似的捏過不止一次。今晚,截然不同,一個狐貍精被捏着只是在伺機而動。
郁森稍稍偏一下頭,離開葉漾的魔爪:“你和我分手的時候,我說過我會找別人。”
“找過幾個?”
“沒幾個。”
“睡過了?”葉漾的視線往下一落,再擡上來。
郁森輕輕一嘆:“你但凡給我個期限,一年、三年,哪怕十年,我都會等你。”
換言之,睡過了。
假如郁森直截了當說睡過了,葉漾反倒不信。他好端端給她搞幽怨這一套,她反倒沒了把握。“那今晚……”葉漾不好過,也不會讓郁森好過,“應該不會只有三分鐘吧?”
一句話就能讓郁森掉大半管血。
不管他對她還有沒有舊情,一個男人被提及“三分鐘”的往事,面子上總歸挂不住。
葉漾看郁森沒有氣急敗壞,只是眼神多了一絲絲不善,再給他火上澆油:“在溫水鎮,你在我手裏滿打滿算三分鐘,念在你是第一次,不丢人。現在你身經百戰,應該有進步吧?個把小時,應該是小菜一碟吧?你口說無憑,我想親自試試,不過分吧?”
“不過分。”郁森大步流星。
終于能離開這個散發腐壞味的地方。
葉漾沒有在第一時間跟上去。
輸,她不會。
但至此,她也沒有贏。
今晚一步步都在她的計劃之中:相見、接吻、跟他走,最後,大概率會睡。雖然每一步在細節上都和她的計劃有出入,比如他在相見中的游刃有餘,比如接吻像是她一廂情願,比如鬥智鬥勇才能跟他走,但好歹,大方向沒出岔子。
眼看到最後一步。
她自己把自己架在了一道難題上:萬一他不是三分鐘了?萬一……萬一他真跟別人睡過了,她要怎麽做?
眼看郁森走到了巷口,拐進把角的一家店面,葉漾不能再做木頭上,跟上去,看是一家便利店,再看郁森拿了兩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在結賬了。
嘶……
這是葉漾今晚倒抽的第二口氣。
他懂得買這個,不是個愣頭青了。有沒有經驗,可能性一半對一半。但總好過他家裏有現成的。
葉漾即刻做了個假設:他要從家裏拿出現成的,她會走。
郁森結了賬出來,小盒子、他的風衣,和她的行李袋,一律被他拿在左手裏。
他用右手握住葉漾的手,帶她走:“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給我帳號,我把我的錢給你,或者給我真正的理由,你為什麽來找我?”
“真正的理由,”葉漾的手一松再一攥,和郁森十指相扣,“我也在找。但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放下我,另一種是分手時你說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過了這麽久,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我也想……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