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葉漾一言未發。
最初,她還只是象征性地握住郁森的手——他們在溫水鎮的第一次交集,她勇往直前,這會兒反倒畏畏縮縮了。可最終,她還是在和他十指相扣後細細描繪了他中指指間關節側面的變形。
不多時,葉漾睡着了。
呼吸輕了。
握着郁森的手的力度也輕了,但分是分不開的。
假如讓郁森用一個詞概括今晚,本該是知足。
葉漾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來找他,他知足。葉漾從他這裏尋求并獲得開心,哪怕是最原始的開心,他知足。葉漾記得十年前的他,他知足。他本該知足到別無所求。但在葉漾入睡的一瞬間,他的知足蕩然無存。
仿佛他和葉漾只是兩個小朋友,無論白天玩兒得有多開心,晚上她還是要回家去。
複制了葉漾在溫水鎮的最後一晚,葉漾睡了個天昏地暗,郁森徹夜未眠。
他治不了她的失眠,只是頂替了她的失眠而已。
早上七點。
葉漾在從衛生間傳出的淋浴聲中醒來,不是被吵醒,六個小時的睡眠對她來說綽綽有餘了。她不知道郁森什麽時候松開了她的手,難得睡這麽熟。她坐起來,哼哼唧唧地伸了個懶腰,又倒回去。很久不曾這樣了。對失眠的人來說,起床是一種解脫,很久不曾賴床了。
淋浴聲停下。
郁森靜悄悄地從衛生間出來,看葉漾醒來,豎了枕頭在床頭,靠着,說笑容滿面也不為過。
本該是一副他夢寐以求的畫面,他卻被她笑得心裏直發毛……不知道他的命運又要被她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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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漾看郁森清清爽爽,卻掩不住徹夜未眠的底色,心中動搖了一下。
就一下。
随即,她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
郁森沒什麽好瞻前顧後的,坐回床上。
“你在這兒等我一下。”葉漾蹿下床,一溜小跑地去衛生間洗漱了一番。
再蹿回床上,葉漾直接撲進郁森的懷裏,給了他一個恰到好處的吻——不像他親她那麽不管不顧、沒完沒了,也不像她要他撒嬌時親在他兩頰那麽清湯寡水,而是貼和,吸吮三兩下,探入,糾纏三兩下,臉頰才微微發燙,心跳不至于崩盤,不到情動,止步于享受,她停下,雙手仍松松垮垮地交握在他頸後:“早安。”
平平無奇的兩個字,對郁森而言是一顆糖衣炮彈,甜是真甜,也大概率能要命。
“我們是可以說早安的關系嗎?”他問她。
葉漾按自己的節奏來:“你哪天走?”
“最遲後天。”
“是最遲為我留到後天嗎?”
郁森默認。
“你不用為我留下。我這兩天會很忙,你留下也未必能見到我。”
“很忙?因為恨你的人?”郁森心中懸着兩塊大石,一塊是有人恨葉漾恨到讓她去死,另一塊是他和葉漾的關系,前者比後者大得多。
葉漾點點頭:“躲是躲不過的。”
“你要怎麽做?”
“放心。”
“你覺得你說一句放心,我就能放心?”
“那你要我說什麽?說首先,我不是個好欺負的人,其次,你插手的話,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郁森不能不認同葉漾的“首先”。她有多不好欺負,沒人比他更有發言權。至于她的“其次”,看來有人比蔣澤園的父母更恨不得她只身一人。
葉漾這才回答了郁森最初的問題:“我忙我的事,你也先回去忙你的事,等下次見,我們還是可以說早安,除了早安,還可以說晚安。”
郁森替葉漾翻譯:“你的意思是等下次見,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睡。”
“還可以一起吃飯。”
“但不是戀人?”
“不是。”
“這就是你重大的決定?”
葉漾經過了深思熟慮和一晚上的沉澱:“我這兩年吃了不少苦,難得在你這裏嘗到甜頭,再和你一刀兩斷的話,真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但我們的關系頂多也就這樣了,我不可能愛上你,不可能為了愛你披荊斬棘。郁森,不是你不好,是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誰都不可能。”
昨晚,郁森做了最壞的打算——天亮後,葉漾又要和他一刀兩斷了。
一時間,他判斷不出“一起睡,一起吃飯,但不是戀人”的關系是不是更糟。
郁森下意識抗衡:“這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他以為葉漾會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随便你啊,你要同意,就這樣,你要不同意,我們拉倒啊……
“就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葉漾棋高一着,“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但是,是你縱容我的。”
她不是沒放過他生路,他不要。
與其他不開心,她也不開心,兩邊撈不着好處,不如她開心。
葉漾伸手在郁森的腰側捏了一把:“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她下床,拿了她昨晚被郁森平平整整挂好的一身棉麻西裝,小跳步地去衛生間換衣服。郁森譴責她:“愉快?愉快的只有你自己。”
葉漾充耳不聞,甚至哼了歌。
郁森下床,刷地拉開了窗簾,朝陽像巨浪一樣拍得他暈頭轉向。他在窗前踱來踱去了兩趟,走向衛生間。隔着門,他問葉漾:“只有見面才能說早安和晚安?我回去了,就不能說了?”
葉漾的聲音爽朗地傳出來:“隔山隔水的,說了有什麽用啊?”
她無非是說,摸不到、抱不到、親不到,誰有時間跟你廢話啊……
郁森撐在門上的手掌握了拳:是真拿她沒辦法。
換好衣服的葉漾拉開門,在郁森胸前戳了兩下:“除非你在早安和晚安後面加上小哭臉。”
所以說,郁森不但沒有發言權,連“尊嚴”都所剩無幾了。
葉漾擠過郁森去包裏翻了一支口紅出來,又擠過郁森回到衛生間,顯得他多礙事似的。
對着浴室鏡,她一支豆沙色的口紅都快過期了,沒用過幾次,本就因為睡了個好覺還不錯的的氣色,被錦上添花。
“好看嗎?”她問他。
“明知故問。”
“你要嗎?”
郁森不懂。口紅?他要口紅做什麽?
用不着他懂,葉漾來到他面前,雙手扒在他肩頭,踮腳,在他的唇角印上了一抹豆沙色。
“分你。”她說。
這一刻,郁森被葉漾狠狠地灌了迷魂湯,想陪她破罐破摔算了,想能被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也是好的,做不做戀人有什麽關系?有沒有未來無所謂的。
有她就夠了。
葉漾整裝待發:“下次見。”
“下次是什麽時候?”郁森心裏像有一座沙堡在漸漸坍塌。
“等我們時間都合适的時候,”葉漾一語道破,“也就是等我時間合适的時候。”
葉漾出門的時候是七點一刻,距離她睡醒只過去了一刻鐘,她和郁森的關系就這樣板上釘釘了。她出了門,郁森追到門口:“你先把我微信加回來。”
她頭都沒回,擡手比了個OK,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半小時後,郁森退房。
房間裏滿是葉漾留下的氣息和身影,他再貪戀,也只能眼睜睜任其消散,不如早離開,早期待下一次的到來。更何況,溫水鎮等着他的除了積壓的訂單,還有要落下帷幕的酒吧。
葉漾從酒店回家的途中,回複了符曉雲的微信:「我手機壞了。」
符曉雲回複一條語音:“你吓死我了!我不敢随随便便驚動你爸媽,又以為你出什麽事了,就差報警了。”
葉漾:「我能出什麽事?」
大概因為從文字裏看不出情緒,符曉雲一通語音打過來:“你真沒事吧?”
“真沒事。”
地鐵的廣播傳來。
“你在外面?”符曉雲一連串問葉漾,“這麽早?該不會昨晚沒回家吧?”
“不回家我去哪?”
符曉雲頓了頓:“葉漾,你好像對我越來越多秘密了。”
葉漾話鋒一轉:“中午一塊兒吃飯。”
“你今天沒課還來學校?”
“有東西落在學校了。”
“什麽東西?”符曉雲比平日裏刨根問底。
“雜七雜八的。”
葉漾回家換了身衣服,在樓下的五金店買了一瓶藍色噴漆,馬不停蹄地去了學校。周一上午沒有課,各科目的組長老師在開會,其餘老師大多午飯前才來,要找廁所裏沒有人的時候并不難。葉漾又一次走遍六個隔間,挪開六塊門板上的标語牌,用噴漆對準了無數個“葉漾去死”。
藍色噴漆和藍色門板有色差。
也填不平刀刻的凹凸。
所以,蓋是蓋不住的。
葉漾表個态而已。
稍後,符曉雲路過數學組的辦公室,往裏一瞟,沒想到葉漾比她早到,都走過去了,又退回來:“今天穿這麽亮眼?”
鵝黃色,對這兩年的葉漾來說算花花綠綠了。
符曉雲話音未落,看到葉漾的辦公桌上有一瓶噴漆:“幹什麽用的?”
“買錯了。”葉漾一筆帶過。
符曉雲的目光在噴漆和葉漾的臉上來回了兩遍:“我先去我們組露個面。”
離開數學組的辦公室,符曉雲一去不複返。十二點,葉漾給符曉雲發微信:「吃飯?」符曉雲沒有回複。
葉漾去廁所看了六塊标語牌。她複位後每一塊都端端正正,眼下每一塊都歪了幾度角。
當晚,葉漾收到郁森從溫水鎮發來的微信:「晚安。」
葉漾:「小哭臉呢?」
郁森:「沒有。」
葉漾:「那以後不要發了,幹巴巴的兩個字毫無意義。」
郁森:「那我要是找到比小哭臉更有意義的呢?」
葉漾:「比如?」
郁森:「雖然我不屑于這麽做……」
郁森:「但只要你覺得有意義。」
兩句話中間,是一張他腹肌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