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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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漾下了床:“鑰匙,我給你留在地墊下面。”
她對郁森找不到更好的結束語。說“你可以走了”,太生硬。說“再見”,她和他明明不會再見。
郁森一動沒動:“我送你。”
“送我到哪?”
“機場。”
葉漾沒說話,郁森拿不準:“機場也行,長途車站也行。”
“你怎麽不送我回京市?”她問他。作為房東,他知道她從京市來的。
“行,”郁森想當然,“我送你回京市。”
話說出口,他才知道他想當然了。葉漾說的是反話。她不讓他送。
“就算是送我下樓,都不行。”葉漾挑明,“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讨厭離別,我讨厭和他再一次離別。”
一句話把郁森的路堵得死死的。
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正是這個位置,讓他昨晚睡在她身邊。也正是這個位置,讓他今天連樓門都出不去。
葉漾看看時間,無聲地催促郁森離開。
郁森沒有字斟句酌的時間,掏了手機:“加個微信。”
像搭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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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他們只通過租房APP聯絡,她只在“就這樣吧”掃過他的收款碼,他們睡都睡了,連微信都還沒加。
“不了。”葉漾用徐通達舉例,“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和你,不可以。不是說你不如他,是你不一樣。”
郁森用了激将法:“你也太把我當回事了。”
葉漾滴水不漏:“是。”
郁森不得不離開。門,是葉漾給他開的。他要再拖拖拉拉,葉漾會報警也說不定。
回到三樓,郁森盡可能地遠離窗口,遠離葉漾在不多時後就要離開的背影。雖然他對京市不陌生,雖然他因為作品被抄襲的事,最遲明天,最快同樣今天就要飛京市,但要在車水馬龍的京市找到葉漾,是大海撈針。
那裏不是随便走一走就能偶遇的溫水鎮。
那裏比濱市都不知道大上多少倍。
前幾天他去濱市的夏日狂歡節找葉漾和徐通達,不給徐通達打個電話,他都找不到。
他有葉漾的電話——作為房東,他有租客的電話。
但顯然,葉漾不想他找她。
顯然,葉漾從第一次和他手牽手,就想好了怎麽去結束——咔嚓,一刀兩斷。
對她而言,他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酒吧老板,一個臨海小鎮的小酒吧的小老板,微不足道,她不記得她見過他。
十年前。
她十八歲,他十二歲,同樣是夏天,同樣是在海邊,他們見過一面。
當時,她曬得黑黢黢的,一頭濃密的長發幾乎束到頭頂,露着光潔的額頭,發出鵝叫一樣的笑聲。
當時,她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拜托!你十二歲了,別把自己當個孩子了。”
也真是可笑。
他十二歲時,她說他是個大人了。
他二十二歲時,她對他左一句太嫩了,右一句小孩。
合算他越活越回去了。
郁森背對窗口,能聽到早班公交車經過的聲音,但聽不到葉漾離開的聲音,她只有一個行李袋,只穿帆布鞋,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離開。她甚至沒有給溫水鎮的大多數人留下印象。即便是徐通達,用不了多久就會交到新的“美女”朋友。
唯獨他的生活,被她攪了個亂七八糟。
這一天,郁森沒有飛京市。
他昨天不該回來,回來了。他今天該趕回去,沒趕回去。律師給他分析了局面,官司贏是能贏的,但對方是個難搞的家夥,他在不在京市,關乎利益能不能最大化。他懶洋洋地趴在床上,視金錢如糞土。
直到傍晚,郁森才去了二樓,從地墊下拿回了鑰匙。
十天前,他把鑰匙留在地墊下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名叫葉漾的租客是他記了十年的人,想不到他們的關系會以這樣的方式突飛猛進,又戛然而止,想不到他十天後拿回鑰匙,會這樣悵然若失。
與此同時。
葉漾落地京市,來不及回家,從機場直接去了培訓學校。
京市的傍晚六點,室外是一種尾氣味的炙烤,室內的冷氣往人骨頭縫裏鑽。
幾天前的這個時間,她推開的還是“就這樣吧”的門,無異于推開酒精和溫存的門,頃刻推開教室門,沒有過度的時間,也就沒有多愁善感的時間。
一節初二數學,從六點到九點,一分鐘不能提前——家長們錢都花了,巴不得拖堂,三個多小時,到最後孩子們東倒西歪。
葉漾在培訓學校最要好的同事名叫符曉雲,教物理的。
符曉雲七點就下課了,等葉漾等到九點多,二人同乘一段地鐵。
“我都好幾年沒去過海邊了。”符曉雲比葉漾大兩歲,但娃娃臉,丸子頭,衣着也是減齡風,和葉漾站一塊兒更像是妹妹。
葉漾知道符曉雲一直在為了買房攢錢:“你猜我十天花了多少?”
“多少?”
“兩千五,機票占一半。”
“旺季,十天的酒店和吃喝玩樂才一千多?”符曉雲懷疑,“這能是什麽好地方?”
“吃喝玩樂不太行,是休假勝地。”
“有照片嗎?我看看。”
葉漾一邊掏手機,一邊自言自語:“我好像沒怎麽拍照片。”
果然,打開相冊就是她昨晚拍的三層小樓的照片,陰森森的像一幢鬼屋。
“你管這叫休假勝地?”符曉雲汗毛都豎了,“探險還差不多。”
“是我沒拍好。”葉漾說着打開租房APP,給符曉雲看郁森拍的照片,藍天白雲的外牆,房間的牆壁上有船只圖案的塗鴉。
這麽對比着一看,跟賣家秀和買家秀似的。
“你這麽宣傳,”符曉雲開玩笑,“是不是老板給你回扣?”
葉漾若有所思:“你跟老板提我,我不一定有回扣,但你一定沒好果子吃。”
以郁森的小心眼,逮不到她,拿她的朋友撒撒氣是有可能的。
下了地鐵,葉漾和符曉雲在同一個公交車站等不同的公交車。
葉漾要乘的車先駛來,符曉雲抱了抱她:“還是太瘦了。”
符曉雲認識蔣澤園,甚至比葉漾更早認識。葉漾和蔣澤園的事,她是最直接的旁觀者,比一般的朋友或同事更能設身處地地站在葉漾的角度。
葉漾在京市有兩個住處,一個是她和蔣澤園的家,另一個是爸媽家。
葉安龍和丁月吟當初舍不得女兒搬出去,恨不得讓蔣澤園搬進來,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廳夠住了,算人均面積的話,比女兒和蔣澤園不到五十平米的家還要大。
可這不是算人均面積的事。
有哪一對新婚小夫妻會為了多出來幾平米,和父母同一屋檐下?
當初,葉漾沒少跟爸媽嗆聲:“不嫁了不嫁了!我一輩子守着你們。”
父母舍不得掌上明珠沒有錯,女兒要有自己的家庭和人生也沒有錯,全靠蔣澤園從中調和,老的答應了小的搬出去,小的答應了老的常回家看看。就這麽簡單的事,老的和小的都說:還是澤園會辦事!
蔣澤園是葉漾在培訓學校的前輩,是學校、家長和學生眼中最熱門的語文老師,博學、儒雅,再難的事到了他這裏,都是簡單的事。
蔣澤園離開後,葉安龍和丁月吟更舍不得女兒一個人在家觸景傷情,時時讓她搬回來。葉漾說過一句最狠的話是:死也要死在她和蔣澤園的家裏。
今晚難得,葉漾順從地回爸媽家小住。
她一進門,葉安龍和丁月吟一左一右拉響了禮炮,異口同聲:“歡迎漾漾回家!”
金色的紙屑漫天飛舞。
葉漾硬擠出一抹笑容:“這多難收拾……”
“又不用你收拾!”葉安龍接下女兒的行李袋。
丁月吟挽着女兒往裏走:“這幾天吃了什麽?玩兒了什麽?遇到什麽人,發生了什麽事?快給我講講!”
葉漾在客廳盡力陪爸媽坐了一會兒,說了溫水鎮僅有的三家餐廳,說了濱市的夏日狂歡節,說了徐通達,抹去了“就這樣吧”和郁森的存在。曾經,她和爸媽有說不完的話,如今要盡力才能溝通,才能寬一寬他們的憂心,是她的錯。
只是她無能為力。
她今晚順從地回到爸媽身邊,是為了逃避她和蔣澤園的家。在那裏,還挂着她和蔣澤園的結婚照。回到那裏,她要面對蔣澤園的眼睛。
她在溫水鎮對郁森的所作所為有多胡作非為,回到京市就有多無法面對蔣澤園的眼睛。
人在做,天在看。
葉漾知道蔣澤園在看。
她在一座陌生的臨海小鎮,拉着一個陌生人的手不放,動不動淚流滿面,一口一個澤園地叫着,或許別人會覺得她可笑、可憎,但蔣澤園只會覺得她可憐。她不想他覺得她可憐,不想他放心不下。
葉漾在爸媽身邊住了三天才走。
她從溫水鎮寄回來的蓮霧果和釋迦果都吃完了,手機裏幾張陰森森的小樓照片——其中包括一張拍到郁森的黑影,也都被她删除了,徐通達只在她回京市的第二天給她發了微信,“譴責”她不辭而別,說以後有機會來京市找她玩,漸漸地,她的溫水鎮之行是過去的事了,似乎連痕跡都沒留下。
暑期班是連上六天,休息一天,再連上六天,葉漾給生病的姚老師代了幾天班,再上完自己的排班,是一個月以後了。
在開學前,還能喘口氣。
葉漾從高中最要好的朋友——談蘇,投其所好地約了葉漾去酒吧小聚。談蘇背了她新買的大牌包包來,之前葉漾在溫水鎮時,她在兩個顏色中拿不準,問葉漾選哪個。葉漾選了大象灰,她買了棕色。
倒不是和葉漾對着幹。
是問了別人,往往才能聽到自己的心聲。
京市有多少家酒吧,沒人數得清。光是所謂的“必去榜”上,就有五六十家,一周去一家,都要花上一年的時間。
名為“醉生”的一家清吧,葉漾和談蘇坐在吧臺。
談蘇是個濃顏系,在一家危機公關公司上班,薪水都花在穿戴上。沒什麽不好。像她這樣穿金戴銀,或者像符曉雲一樣攢錢買房,歸根結底買的都是一種滿足感。
談蘇的手機一晚上沒消停,私事公事各一半。葉漾想聽不想聽的,也都聽了個大概。私事是談蘇的小奶狗男友感冒了,平均十分鐘求一次關注。
公事是有個德高望重的藝術家抄襲了新人的作品,找了談蘇所在的危機公關公司來“遮醜”。
甲方太難纏,談蘇的音量越來越壓不住,去了酒吧的門口。
沒半分鐘,談蘇電話還沒挂,大驚失色地回來了,一邊在通話中,一邊對葉漾用口型道:“他們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