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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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漾一看,卷簾門鎖着。
一家四口離開時嘟囔着“不靠譜”。
葉漾不在乎自己的熱心腸換來一句不靠譜,關心郁森去哪了,更關心自己今晚如何度過。
晚上六點半的天還大亮着。
葉漾漫無目的地在鎮裏轉了轉。
有一處新建的樓盤,紅幅上寫着火爆熱銷,看上去卻和爛尾樓沒什麽兩樣。途徑一家小賣部,葉漾買了瓶飲料,碰上幾個小孩兒買一種能集卡的泡泡糖,老板說他們來晚一步,賣光了。
這才叫火爆熱銷。
八點,葉漾繞回到“就這樣吧”,還是沒開門。
回到民宿的樓下,她和從濱市回來的徐通達碰上,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知道郁森去哪了嗎?”
“他去京市了。”
葉漾點點頭,沒再問。他去京市做什麽?他什麽時候回來?不該問的,她不問。
“你從酒吧回來的?”徐通達覺得葉漾就是去酒吧吃了個閉門羹回來,才會向他打聽郁森的去向。
他不覺得二人有別的什麽。一個話少,一個話更少,除了尴尬還能有別的什麽?
這一晚,葉漾陷入了心理暗示——沒有“蔣澤園”的溫存,她不可能睡得着。她知道她不該有心理暗示,她知道她該順其自然。
但在一遍遍自省不要有心理暗示的過程中,也就掉入了心理暗示的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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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失眠是她的老朋友了。
只經歷這一晚的磨合,她和老朋友就找回了默契。
此後的幾天。
郁森一直沒回來。
“就這樣吧”的卷簾門一直鎖着。
葉漾每天都去盼盼水餃,沒有理想型,至少有大鯨啤酒。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別人的越喝越有,有的是什麽,她不知道。
她有的是時光飛逝。同樣是一分鐘,喝了酒,她數六十下就過去了,不喝酒,綿綿不絕。人終有一死。假設她活到八十歲好了,她計算過還要多少年、多少天,甚至多少個一分鐘。八位數的數字擺在眼前,沒什麽比時光飛逝更好的了。
一家四口在溫水鎮住了一晚就走了。
葉漾原定的假期是十天,也和房東說好了十天五百塊,到了第八天中午,接到培訓學校同事的電話,暑期班明天開班,原定的姚老師生病了,能頂班的只有她。她不得不提前一天結束假期。
她在租房APP上聯絡了房東,說明天走,會把鑰匙留在地墊下。
房東:「幾點?」
葉漾:「早上。」
房東:「早上幾點?」
葉漾:「五點。」
她要趕早班公交車到長途車站,再趕第一班長途車到機場。
房東沒有再回複。
下午,葉漾留在房間裏備課,要把最新的真題涵蓋進去。有的家長要“與時俱進”,不然會說你們這麽高的收費,怎麽好意思教過時的知識?
葉漾不認同知識會過時,但在這麽高的收費面前,不好意思和家長理論。
家長不光是家長,更是顧客。
她是老師,更要把顧客當上帝。
傍晚,徐通達在樓下喊她去浪味仙燒烤,說他弄了一只烤全羊。葉漾一天沒吃飯,跟他去了。除了烤全羊,光頭老板還弄了一兜子雜七雜八的貝殼,葉漾只認得蛏子和芒果螺。
徐通達不只喊了葉漾,可以說呼朋引伴,其中還包括之前有一晚坐在“就這樣吧”的吧臺喝理想型的雙馬尾。
葉漾雖然更享受獨處,但在人群中不會不自在,該吃吃,該喝喝,蔣澤園曾對她說過的一句“你按你自己的節奏”,是她我行我素的底氣。
雙馬尾向徐通達打聽了郁森:“森哥怎麽還不回來啊?”
“打官司,”徐通達漫不經心,“你別說三五天了,三五年的都有。”
“他都不回我消息。”
“顧不上。”
“他能贏的吧?”
“這我打不了包票。”
“他占理的吧?”
“打官司比的是誰能把黑的說白了,不是一上來就比誰白,跟占不占理關系不大。”
“那……”雙馬尾愁眉苦臉,“那他要輸了,會不會坐牢啊?”
徐通達不耐煩地掏了手機:“你自己問他,我歌壇遺珠的嗓子不是讓你這麽用的!”
可惜,郁森關機了。
雙馬尾偏了題:“你說你是歌壇的豬?”
“遺珠!遺珠!”徐通達抓狂,“遲早會發光的珍珠!”
不多時,徐通達給葉漾端上來一盤皮皮蝦,只有她有。
葉漾這才有機會問問:“郁森惹上官司了?”
“別人惹他,”徐通達也說不清楚,“別人賠他錢,就是看賠多賠少。”
葉漾點點頭。
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算大事。
酒足飯飽,葉漾先回去。
徐通達招呼的人一撥撥走,又一撥撥來,他還得再坐坐鎮。
最後一次走在金沙路上——至少此時此刻,葉漾不覺得溫水鎮是她會故地重游的地方,夜風裹着潮熱和腥鹹,在要離開的人面前都不懂裝裝樣子,給人留下個爽快的印象該有多好。
遠遠地,公交車迎面駛來。
葉漾沒看時間,不确定是不是末班車。
等公交車從葉漾的身邊經過,只有司機一個人。
藍天白雲的小樓,葉漾住了這麽多天都沒拍照片留念,這會兒黑燈瞎火地掏了手機,心血來潮地按了幾下。樓梯建在外牆,她上上下下得多了,如履平地,一邊上樓,一邊看照片。
拍得陰森森的,像鬼屋一樣。尤其是最後一張,樓梯二樓的位置還有一個黑影。葉漾不怕鬼,也冒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一擡眼,黑影就立在眼前。
是郁森。
天太黑了,她剛剛覺得公交車有停下,但不确定是不是有乘客下車。
看來是他。
“回來了?”葉漾問郁森。
他站在二樓的平地,她還差三級臺階。
“我覺得有當面道別的必要。”
“你知道我明天走?”
樓梯口狹窄,郁森往裏讓了讓,葉漾才得以上了平地。二人面對面,她靠牆,他靠欄杆,中間只有能側身過一個人的距離。“明天走,”郁森聞到葉漾身上的酒氣,“今晚還喝這麽多?”
“不多。”葉漾說了算。
又聊不下去了。
葉漾覺得郁森難聊,因為他對自己的事沒有表達欲。
郁森覺得葉漾難聊,因為她獨斷。
前幾天說的“和平共處”,只是美好的願景。
良久,二人就這麽站着。
葉漾想看郁森的時候,就看,不想看的時候,就不看。郁森敢看葉漾的時候,就看,不敢看的時候,就不看。表面上,二人的目光都是游移,但在本質上一個随心所欲,一個竭盡全力,差太遠了。
葉漾站累了:“你說的當面道別,就這樣?”
“你急什麽?”
“我不急,我們進去說。”
“憑什麽?”
“郁森,你的火藥味會不會太莫名其妙了?”
一般人對郁森的評價都是臉臭、話少。
一個臉臭、話少的人,至少是情緒穩定。但自從葉漾出現在溫水鎮,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他的情緒穩定就是個笑話。要問他哪來的火藥味?因為葉漾要提前一天離開。
雖然早一天或晚一天改變不了任何事,但提前一天離開,就是她失信。
她失信,他還不能說她兩句?
“我知道你有煩心事,”葉漾知道郁森至少被官司的事纏身,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勸他,“你還小,還沒悟出睜一眼閉一眼的奧妙,我告訴你,這六個字是所有煩心事的解藥。”
可惜,她一番好言好語進了郁森的耳朵只剩三個字:你還小。
真有她的……
繼發神經、哄小孩、過家家之後,她又給他添一筆:你還小。
“睜一眼閉一眼?”郁森的火藥味更濃了,“是你的作風。”
她把他當作另一個男人的時候,甚至要把兩只眼睛都閉上。
葉漾不是好脾氣的人,過去不是,如今更不是,既然郁森把她的好心當驢肝肺,她不如有什麽說什麽:“我睜一眼閉一眼,才能心平氣和地和你這個騙子說話。”
“騙子?”
“我問你認不認識這裏的房東,你說的什麽?”
“不認識。”
“自己不認識自己?”
郁森別開臉:“我不是。”
“我明天走,只有房東一個人知道。”
“房東是個大嘴巴也說不定。”
“我才和半個鎮的人吃了一只烤全羊回來,沒人知道。”
郁森不說話。反正只要他不承認,就是各執一詞,五五開。反正葉漾又不能對他嚴刑拷打。
“創可貼,”葉漾不止一條線索,“不是你買的?”
之前葉漾的手指被廁所的插銷劃破,房東讓修鎖的男人捎來了酒精和創可貼。當晚,她去他的酒吧,手指上裹了一個創可貼而已,又不是大張旗鼓地打了石膏,他的目光卻最先落在她的手指上。
郁森鐵了心不說話,鐵了心不承認。
葉漾不止一條兩條線索:“你不僅是房東,而且就住在我樓上。”
“你在這裏見過我?”
“沒見過。”
“沒見過就是沒證據。”
“酒吧的廁所和這裏的一樣沒有水漬。”
“這不是證據,”郁森鐵齒銅牙,“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只是你的猜測。”
“好,是我誤會你了。”葉漾一個急剎車似的:“我回去了。”
“不請我進去了?”郁森的背離開了欄杆,壓縮了二人之間本就緊巴巴的距離。
“不請。”
“剛才你還邀請我。”
“剛才是剛才,現在我想起一件事……”葉漾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想起房東說不能帶朋友回來。”
“房東沒說過。”
“房東有沒有說過,你有發言權嗎?”
郁森從京市趕回溫水鎮,每一步都是切切實實地趕。身體累不累不值一提,但心煩意亂。想到葉漾要離開,想到她對他的“越界”或許逃不開天時和地利,一旦她離開溫水鎮這個平和而無望的小地方,回到她的大千世界,或許用不了十天就會忘了他,而他在過去十年都沒忘了她。
再有了這濃墨重彩的一筆,還不記她到海枯石爛?
太不公平。
還句句說不過她。
到頭來,他敗下陣去:“沒人比我更有發言權。”
葉漾偏着頭問他:“承認你是房東了?”
仿佛她把他擊倒在拳臺上,彎着腰對他勾勾手指:起來呀,你不是牛X嗎?起來呀……
“承認了。”郁森別無他選。
不承認,他就進不去她的房間,她就要和他說再見了。
他還不想和她說再見。
葉漾言而有信,郁森承認了他是房東,她二話不說請他進了房間。
“為什麽騙我?”葉漾拉開燈,坐在圓桌旁的椅子上。她不懂,在是不是房東的問題上,郁森有騙她的必要嗎?
郁森背靠在門上:“反正騙不到你。”
在葉漾來溫水鎮之前,她在他眼中僅僅是租客。他雖然記了她十年,但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她來之後,他是個有邊界感的房東,直覺她是個有邊界感的租客,最好是誰也礙不着誰。
等知道她是誰了,他才想騙她。
或者說,想和她過過招。
越往後,他越覺得騙她是異想天開。
這女人半死不活,但和十年前一樣人精似的。
他不承認,只是茍延殘喘罷了。
圓桌旁只有一把椅子,另一把從第一天就被葉漾搬去了陽臺。這幾天,她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陽臺,透過窗簾的縫隙看不悲不喜的海、看不痛不癢的人,區別只在于窗簾的縫隙越開越大。
“坐。”葉漾懶得去陽臺把另一把椅子搬回來,讓位給郁森,她坐去床邊。
郁森坐下。
一開始,端着架子不進來的人是他。
後來,不惜承認他就是房東,非要進來的人也是他。
等進來了,如臨大敵的人還是他。
“牆上,是你畫的?”葉漾不得不負責找話題。
“好看嗎?”
“好看就說是你畫的?不好看,就又不承認了?”
郁森一身的刺在被葉漾拔光之前,回光返照地再豎一豎:“我問你好不好看,你啰嗦什麽?”
“我問是不是你畫的,”葉漾眼睛都不帶眨的,“你啰嗦什麽?”
二人的難聊,不僅限于話少,還随時有聊崩的風險。
僵持了幾秒鐘後,二人同時松下一根弦,同時開口。
葉漾說:“好看。”
郁森說:“我畫的。”
聊崩得快,和好得也快。
葉漾看看時間,快十點了,她早上五點就要出發,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但再急,她也得鋪墊一句:“你知道嗎?男孩子也要有自我保護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