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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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漾第一次見郁森,就覺得他一副不好惹的長相。徐通達也說他長得兇。這是大家的共識。
之後再見他,她反倒一次比一次覺得他好欺負,以至于今晚連“哄小孩”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這會兒不一樣了。
他的短發和濃眉本就給人一種利刃的錯覺,偏狹長的眼睛本就和純情大男孩風馬牛不相及,面部每一道線條都像是刻過的、磨過的——他玩橡皮泥有一套令人眼花缭亂的工具,說不定真的刻過、磨過。
更不要說他手臂上的肌肉和青筋了,只用來調酒……殺雞焉用牛刀。
總之,葉漾早就該怕他,直到這會兒才在他的愠怒中怕他捏死她仿佛捏死一只螞蟻,倒不如想想死到臨頭,還能不能再撈點好處。
葉漾起身,繞過平平無奇的橡膠木餐桌,來到郁森的面前。
郁森多一秒也沒等地将右手放在葉漾的腰側。多等一秒,他都有可能不屑于這樣的勝之不武。
葉漾哆嗦了一下,薄薄一片腰,紙糊的。
“不想看,”郁森給葉漾指了一條明路,“就把眼睛閉上。”
不用郁森說,葉漾也會這麽做。
郁森手上稍一攬,葉漾就沒根似的側坐在了他的腿上,閉上了眼睛。“兩個條件。”郁森對葉漾有言在先,“第一,不準哭。第二,不準說話。”
他可以為她“服務”,但今晚不想看她哭,不想從她嘴裏聽到Ze Yuan的名字。她有她的不看和不聽,他也得有。
未嘗不算是他的進步。
“成交嗎?”他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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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漾沒說話,雜亂無章地點點頭。
“說話。”
“成交……”
郁森的右手在葉漾的腰側流連了片刻,能感覺到她怕癢,但在忍,少得可憐的腰肉一下下小幅度地抽搐着。直到她的手來找他的手,他迎上去,并不把主動權交給她,從她的手背,到小臂,再到大臂,并不是撫過的力道,更像是不得要領地衡量——用多大的力道能搓破她,捏爆她。
不等他的五指從肩頭再往上,她迫不及待地歪了頭,用臉頰去找他的手。
郁森的下颌一繃,一半因為葉漾的誘人,另一半因為她的誘人從來不是給他的。
“到此為止嗎?”他把這四個字原封未動地還給她。
郁森在這個時候開口,是冒險的。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畔,她再怎麽不想聽,也要聽,再怎麽沉浸在和“前男友”的美夢中,也逃不開有人喊她醒一醒。
但郁森不能不冒這個險。
他不是要獎勵她。從始至終她到底做對了什麽,還要他獎勵她?就當作一種考驗好了,看她能自欺欺人到什麽地步。
果然,葉漾在郁森的聲音中蹙了眉。
“不是你說的嗎?”郁森逼葉漾,“到此為止。”
葉漾搖頭。
“說話。”
“你不準我說話。”
就這樣,郁森的手來到了葉漾的臉頰。是獎勵她。獎勵她在美夢中的同時,倒還知道此時此刻坐在誰的大腿上。
硌。
兩個人都覺得硌。她太瘦了,随便扭一下,一層皮肉都不夠給骨頭緩沖的。他太硬,繃得越緊,越硬。
葉漾之前教過郁森一次了,他的手指該怎麽摁在她的後頸,該怎麽沒入她的發根,又該怎麽讓她的耳垂紅得要滴血、熱得要融化。他無心學,但手指叛逆地學了個通通透透,看她的睫毛根泛了潮——沒哭,強忍住沒哭,看她上揚的唇角,看她兩只小手攥在裙擺上,手背上的血管都畢露無疑了,他也知道他做得有多好……
她有多稱心如意。
郁森的拇指來到葉漾的唇角,想把她快要得意忘形的弧度往下壓一壓,卻被她搶先一步——被她兩片難得有血色的唇貪婪地銜了一下。
操。
郁森長這麽大幾乎沒說過這個字,但這會兒實在憋得慌,不在心裏罵一罵,實在纾解不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電子音:請帶好随身物品。
是螳螂大姐的電動車。她兒子給她改裝的,提醒她別丢三落四。
卻提醒不了葉漾……
她出于一種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的精神,戀戀不舍。
郁森卻不能不叫停:“睜眼。”
在膽小膽大、餓死撐死的問題上,他未必不如葉漾。就算溫水鎮是他的家,就算幾天後葉漾拍拍屁股走人,他還在這裏,他也不怕被螳螂大姐目睹這一幕,不怕所謂的流言蜚語。
他叫停,只因為他不知道繼續的話,他會做出什麽事。
親她是至少的。
他不知道這會不會破了她的底線。
葉漾是靠郁森捏着她的兩條大臂才起身的,一方面,她不情不願,另一方面,她兩條腿使不上勁了。
大姐推門而入時,葉漾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郁森起身後撤走桌面上早就一滴酒都不剩的酒杯。二人之間有無形的絲絲縷縷,但既然一個長得兇,另一個藏得牢,大姐不知不覺,只對郁森說着侄女和侄女婿鬧離婚鬧得全家人不得安寧。
她也是為這事兒才來晚了。
她還說:“離婚又不是天塌下來,好比你們家,不是人人都有好處嗎?”
大姐口無遮攔,讓葉漾對郁森有了僅有的了解:他爸媽離婚了。
至于他能從爸媽破裂的婚姻中撈到什麽好處,葉漾只能想到錢。
想到他把錢倒貼在這間入不敷出的酒吧?
想到這間酒吧的名字——就這樣吧,或許是他在嘴硬地說:離吧,離吧,就這樣吧!
葉漾不禁要為自己豐富的想象力鼓鼓掌。
這一晚,葉漾還是喝了三杯理想型,總算吃到了她覺得火候剛剛好的炸薯條。
偶爾有其他的客人,并不會把酒吧當作釋放的地方,都只是小坐、小酌,解解乏而已。
徐通達給她發來微信,說還在濱市,說今晚有個派對,主題是80年代,只有他和幾個朋友打扮得複古,別人都沒把主題當回事,倒顯得他們缺心眼了。
郁森說話算話,這一晚,讓葉漾喝到十點。
九點,螳螂大姐準時下班——來晚了并不影響準時下班。沒有其他的客人了。葉漾端着最後半杯酒,從角落換到吧臺,和吧臺裏的郁森坐了個斜對角。
郁森又在玩橡皮泥了。
“我還有五天就回去了。”葉漾先開口。
郁森沒擡頭:“來溫水鎮的人,有的玩上兩三天,覺得沒勁就走了,有的住上三五個月,修心養性,你哪一種都不是。”
“我來,是個意外。”
“你會不會太多意外了?來溫水鎮是意外,碰上我也是意外。”
意外,是個中性詞。
有好的,比如意外之財,有壞的,比如意外的……死亡。
葉漾給意外這個話題畫上句號:“所以接下來,我們可以和平共處嗎?你不高興陪我瘋,就不要陪我瘋。我不高興哄小孩……對不起,我換個說法,我不高興陪你過家家,就不會陪你過家家。五天,一晃就過去,我喝完十五杯理想型就過去,我們或你情我願,或一拍兩散,可以嗎?”
過家家?她換的這個說法比哄小孩強不到哪去。
“可以。”郁森始終沒擡頭。
葉漾說的話,他至少認同一句:五天,稍縱即逝。
有了郁森的認可,葉漾了卻了一樁心事。
良久,二人沒有交談。
葉漾一只手撐在額角,把眉尾和眼角都吊高了,脊柱打着彎,坐沒坐相,享受一個人不用強顏歡笑的時光。
郁森專注于手裏的橡皮泥。
又是葉漾先開口:“你在捏什麽?”
從她的高度和角度,看不到郁森的手,只能看到他之前捏的獅子擺在一旁。
“你不用沒話找話。”郁森的口吻中沒有火藥味,是讓葉漾更自在。
“我真想知道。”
“我……不想給你看。”
“你在捏我嗎?”
郁森沒說話。
葉漾以為郁森被她說中了:“又來?你又來純情這一套?不過,你沒讓我給你擺POSE,沒妨礙我,随便你了。”
“要看嗎?”
“我不想看了。”
葉漾話音未落,郁森把他手裏的橡皮泥擺到了吧臺面上。是個女人,的确是個女人,但是個前凸後翹的女人……
不是葉漾。
差了十萬八千裏。
葉漾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好吧,我承認,我自以為是了,但你是不是也該承認,你的品味太誇張了吧?”
“這叫藝術誇張。”
“是我膚淺了。”
二人的對談并不針鋒相對,相反,越是在郁森揭曉了他的橡皮泥後,葉漾越淡淡地笑着。郁森的手握住了臺燈,又想用作探照燈了,又想把葉漾看得更清了。幾天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不算她戲弄他、奚落他的笑,不算她在狂歡節上搖頭晃腦的笑,更不算她把他當作另一個男人時唇角該死的上揚。
這是她第一次因為他而會心地笑。
郁森的手松開了臺燈。
忍住了。
他要再把臺燈舉上來,葉漾又要說他發神經了。他爸媽加一塊兒有四個,都不曾對他說過一句重話。旁人更不敢對他出言不遜。他活到二十二歲,只有她對他刀子嘴。
心還未必是豆腐心。
十點。
郁森關燈、關門,準備送葉漾回去。
他以為,這是心照不宣的。二人較勁的時候,都要送。今晚說好了“和平共處”,哪有不送的道理?
結果,葉漾說今晚不用他送:“我能睡個好覺了。”
郁森了然于胸:她今晚已經和他的右手“溫存”過了,已經不虛此行了,三杯理想型和他給她編織的美夢,已經能讓她睡個好覺了,不用在回金沙路22號的途中錦上添花了。
既然如此,郁森重新把酒吧的門打開、燈打開、坐回吧臺後,趕一趕工。
葉漾認為的橡皮泥,叫粘土才對。
葉漾認為的“玩”橡皮泥,叫雕塑才對。
他不接急單,一來,他有自己的節奏和精益求精,二來,他不缺錢,對加急費沒興趣。
前凸後翹的女人,自然不是他的品味。
訂單而已。
客戶三番五次問他交付日能不能提前,他都拒絕了,等于拒絕了一升再升的加急費。他讓客戶解約,甚至不收取解約費,但客戶是沖他的“升值空間”來的,上個月還只是翻三倍,這個月就一單難求了,解約是萬萬不可能的。
算客戶走運。
今晚,郁森不用送葉漾,無所事事。
這讓他不禁去想,在葉漾來溫水鎮之前,他每晚關門後都在做什麽?更不禁去想,等葉漾離開溫水鎮之後,他每晚關門後能去做什麽?
轉天。
葉漾在旺旺水餃吃飯時,隔壁桌也是游客,一家四口。
溫水鎮終于不是只有她一張生面孔了。
字裏行間,他們也是從濱市退而求其次的。他們問老板,溫水鎮有什麽好玩的地方?老板不懂得自吹自擂,說我們這破地方能有什麽好玩的?留在鎮上的都是沒本事的,有本事的出去就不回來了。
他們先後看了葉漾好幾眼,不難看出她同為游客,卻遲遲沒和她搭話——她看上去不像好搭話的人。
“你們會游泳嗎?”葉漾主動道。
“會。”
“怕蟲子嗎?”
“不怕。”
“你們在地圖上搜浪味仙燒烤,從浪味仙燒烤往東,第一個路口往南,有一間叫就這樣吧的酒吧……”
對方的腦子跟不上了:“叫什麽?”
“就這樣吧。晚上六點以後去,酒吧老板會告訴你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對方問:“不能在地圖上搜酒吧?”
葉漾回答:“搜不到。”
對方問:“你不能告訴我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葉漾回答:“我既不會游泳,又怕蟲子,老板沒告訴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對方問:“你能把老板的微信推給我們嗎?”
葉漾回答:“我沒有他的微信。”
她加了徐通達的微信,加了花姐家常菜的微信,卻只掃過郁森的收款碼。
一家四口面對葉漾“疑點重重”的供詞,不免懷疑她口中的酒吧老板是不是什麽黑導游,她是同夥。
他們求解地看向旺旺水餃的老板,老板附和了葉漾:“對對對,你們去問問森子,他哪都敢鑽,說不定有好地方,他長得兇,話少,人是好人。”
葉漾買了單,留下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背影。
既給一家四口指明了方向。
又給郁森帶去了客人。
晚上六點半。
葉漾在“就這樣吧”的不遠處和一家四口走了個迎面。葉漾才懷疑他們是不是沒消費,空手套白狼地問完了就走,他們說:“沒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