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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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罵髒話之外,郁森說不出他的感受。
從他六歲,他就有兩個家庭——親爸和後媽,親媽和後爸。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但都是好人。別的孩子有父愛和母愛,他也有,每樣兩份。
從小到大,身邊的人都說他不善表達。
比如親爸和親媽離婚時,他沉默。
比如後爸和後媽都對他視如己出時,他也沉默。
大家都說他心裏有數,傷心、憤怒、慶幸、感激,他心如明鏡,只是不善表達。
他覺得大家擡舉他了……
他沉默,只是因為說不出個所以然。
父母離婚時,沒有雞飛狗跳,他談不上傷心或憤怒。後來,父親娶了初戀,母親嫁了個法國人,明明是兩家人了,逢年過節卻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合家歡——說是為了他。他談不上慶幸或感激,只想好好吃完這頓飯,不想辜負了誰的良苦用心。
如今,郁森也說不出他對葉漾的感受。
他記了她十年,絕非念念不忘,但沒忘就是沒忘。
十年後重逢于溫水鎮,她認不出他,對他的另眼相待,完完全全建立在把他當作另一個男人的基礎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對着他喚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她戲弄他、奚落他。
想敷衍就敷衍,不想敷衍就叫停。
她對他的所作所為通通是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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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想繼續。他剖析不了自己的底線、動機,和代價,只知道他想繼續。有條件,要繼續。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繼續。
“別走……”葉漾被困在夢裏,左手一擡,抓空。
郁森一打方向盤,把面包車駛入應急車道。
眼淚又盛不住地從她的眼角溢了出來。這麽能哭,怎麽還沒哭瞎?郁森的右手扒在方向盤上,人性中的陰暗面傾巢而出,巴不得她哭瞎。
食指最先逃離了控制,在方向盤上一下下輕點着。
後來,手腕帶着手掌和五指被無形地往上拎,像是在龍卷風中失去了能抓住的唯一一棵樹。
終是要白白送上門去地握住葉漾抓空的左手。
兩只十指相扣的手落在葉漾的大腿上,隔着一層棉麻,郁森用手背也能感覺出她太瘦了,若是他用兩只手去掐她的大腿,不知道有多少的餘量。
不過三五秒鐘,葉漾的眉心舒展開來。
她睡着,郁森肆無忌憚地看她眼淚還沒幹,嘴角就往上揚了,齊肩的頭發仍是一把紮在腦後了事,在座椅上蹭來蹭去的緣故,散了大半。多疑。她說他多疑,沒說錯。
他又在懷疑她了。
懷疑她說不忍心敷衍他,是欲擒故縱,目的是讓他上趕着。只要他上趕着,後果他自負。
懷疑她裝睡,舉着左手裝作一副要快淹死了的樣子,哭也是裝的,利用他的同情心。怪不得還沒哭瞎,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演戲。
懷疑……她在勾引他。
十年前,她的好看是光芒四射。如今,她不再是讓多少人覺得耀眼的太陽,她是一顆墜落在他一個人面前的星星,暗淡,卻魅惑,睫毛濕答答地打了绺,上唇微微張着,狂歡後的脖頸不知道幹了幾層的汗水,湧動着酒精和女人的味道。
詭計多端,卻又不設防地坐在他的車裏。
好看得能要了他半條命。
他要忍住不碰她,忍得太陽穴和別的什麽地方突突直跳。
同方向和迎面偶爾有車輛經過,都會投來一瞥。沒人想得到一輛面包車停在應急車道上,只因為葉漾嘴上說着澤園,你別走,卻要和他郁森手拉手。
後來,葉漾是覺得晃眼,才皺着一張小臉緩緩醒來。
不是迎面的車燈。
是日出。
葉漾先看了和郁森交握的手,也就不用問他濱市和溫水鎮的距離只有一百公裏,為什麽還沒到了。她再看郁森,他醒着,看不出喜怒地目視前方,倦色是有的,面包車停了一夜,他大概也一夜沒合眼。“怎麽不睡一會兒?”她問他。
郁森抽回手:“睡了。”
騙不了葉漾,也就騙騙他自己。
半小時後,郁森把葉漾送回金沙路22號。
下車前,葉漾問郁森:“今晚能喝到十點嗎?”
“天天喝?”
“我從昨晚就一陣陣聞到理想型的味道。”
“又不是什麽好酒。”
“記得炸薯條要焦……”
郁森打斷葉漾:“你再敢放我鴿子試試看。”
“不會。”葉漾不覺得郁森是撒嬌,或威脅,退一步說,撒嬌和威脅對她都沒有用,她只是今晚不會有更好的去處罷了。幾小時前,她要和一次戀愛都沒談過的郁森劃清界限,不是欲擒故縱,是真心。
雖然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她真心做不到在一張白紙上塗塗抹抹。
是他用一車的空紙箱又提醒了她:論詭計多端,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不上她,但“算計”徐通達之類綽綽有餘。他的提醒無非是對她說:放馬過來。
她也就不用不忍心了。
葉漾回房間拿了洗漱包和換洗的衣服,先去一樓廁所洗了澡。
徐通達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另一個愛整潔的住戶,似乎比她還神出鬼沒,她至今不知道他是方是圓。
獨居時,葉漾是邋遢的,在這裏,她是出于公德心才會每次都把水漬擦得幹幹淨淨。今天她偷懶,地面只大概拖了拖,離開時,腳下一滑,人沒摔倒,但把門上的插銷連根拔起……
她拍了張插銷的照片,在租房APP上聯絡了房東。
她損壞的,她賠,但得讓房東盡快找人來修理,不然這一幢三層小樓裏住着她和至少兩個男人,這廁所她還用不用了?
房東:「佩服。」
佩服?葉漾之前不覺得房東是陰陽怪氣的人,在溝通中,她甚至覺得他太一板一眼。
房東:「十分鐘。」
效率倒是高。
葉漾:「多謝。」
十分鐘後,葉漾從窗口看到一個矮墩墩的男人斜挎着工具包來了,片刻,聽樓下傳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沒一會兒也就消停了。她從窗口沒看到男人出來,聽到房間門被人大力地敲響。
她回頭,沒出聲,更不敢貿貿然開門。
“藥,”男人是本地口音,“我挂門把手上了。”
葉漾開門,看男人急匆匆地都要下樓了:“您是房東?”
“修鎖的。”男人消失在樓梯口。
葉漾看門把手上挂着個塑料袋,裏面有一小瓶酒精和一盒創可貼。
只能是房東讓修鎖的男人捎來給她的。
她把插銷連根拔起時,手指劃破了。
她發給房東的照片,是她拿着插銷拍的,發了才注意到有一小塊血跡,不細看,看不出來。沒想到房東注意到了。更沒想到房東有陰陽怪氣的一面,也有代表溫水鎮的鎮民無微不至的一面。
葉漾問房東修理費和藥一共多少錢,房東沒有回複。葉漾等了一會兒,說從她的押金裏扣除,附加了一句:「多謝。」房東也沒有回複。
大概在忙,幾條消息都未讀。
葉漾寄給爸媽、朋友,和同事的水果,他們陸續收到了。
她給爸媽打了一通視頻,給他們展示手臂上曬出來的分界線。
媽媽丁月吟問女兒帶沒帶防曬霜,又問“窮鄉僻壤”有沒有賣防曬衣的。爸爸葉安龍插話,說是誰讓女兒多曬曬太陽的?這又是防曬霜,又是防曬衣,曬得着嗎?
丁月吟說曬太陽不等于曬紫外線,紫外線你懂嗎?SPF和PA你懂嗎?
她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拱葉安龍,拱出了鏡頭才算完。
葉漾笑盈盈地看爸媽鬥嘴。她一直覺得爸媽的樣子,就是愛情和婚姻最好的樣子。她一直以為她和蔣澤園,也會是這個樣子。
走了個神,葉漾看丁月吟紅了眼圈。
只因為女兒曬了太陽,看上去健康了一點點,當媽的謝天謝地。
葉漾不得不把嘴更咧向耳朵根。
父母的愛最是無條件,但有時候,葉漾會覺得吃不消,會想難道人活着一定要笑嗎?難道她不能悲傷地過餘生嗎?悲傷是十惡不赦嗎?難道她過得好不好,一定要由別人評判嗎?
想一套,做一套。
她終會自己說服自己,父母不是“別人”,她愛他們,她終究要在他們的眼中活得朝氣勃勃。
晚上,葉漾來到“就這樣吧”的時候,一個客人都沒有。
螳螂大姐也不在。
只有郁森一個人坐在吧臺後玩橡皮泥。
葉漾習慣性地看了看她的老位置,轉而走向了吧臺:“你給我包場了嗎?”
“你以為你是誰?”郁森對葉漾不用客氣。他發覺了,他的客氣和不客氣都礙不着她。她鐵打的一樣,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都礙不着她。
的确。
葉漾欠身,看郁森手裏的橡皮泥雖然是雛形,但能看出是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手真巧。”她就事論事。
郁森把臺燈關上,洗手,準備給葉漾調酒:“老樣子?”
“老樣子。”葉漾的目光落在臺燈上,“那晚,你為什麽用臺燈照我?”
“那晚,徐通達走之前跟我說你是個美女,我看看。”
郁森的回答半真半假。真的是,徐通達有約,來不及“搭讪”葉漾,急匆匆地走之前,真跟他說了這樣的話。假的是,他對客人是不是美女沒興趣,他是因為她莫名其妙地做算術才對她有了興趣。
葉漾點點頭,換了話題:“你認識我的房東嗎?”
“不認識。”郁森連頭都沒擡。
“我還以為鎮上的人都認識。”
“不熟。”
葉漾點點走,走向她的老位置,坐下後看看駐唱歌手的位置:“徐通達還沒回來?”
“不知道。”
葉漾的座位背對吧臺,她側坐,把一條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個人連續說三句‘不’字開頭的話,代表他心情不好。”
郁森擡眼。
葉漾掰着手指頭:“不認識,不熟,不知道。”
雪克壺在郁森的手裏比之前每一晚都更嘩嘩作響。金黃色的液體倒入利口杯,杯口沒有任何的裝飾。郁森把一杯理想型送到葉漾的面前:“你覺得是什麽讓我心情不好?”
“我。”葉漾渴壞了似的先喝了一口,“你看見我,心情不好,這倒沒什麽,壞就壞在你看不見我,心情更不好。”
郁森說了今晚的第二遍:“你以為你是誰?”
他直挺挺地站着,葉漾擡頭:“我也想問,我何德何能?你們溫水鎮再小,美女再少,你再沒見過世面,也不至于見我兩三面就發神經。”
“發神經?”郁森要拿回葉漾手裏的酒:“你說我發神經?”
酒,是他和她抗衡的唯一一樣資本。
果然,葉漾兩只手都上來搶:“你就這麽對待你唯一一個客人?”
郁森不讓步:“沒有你,我這酒吧也倒不了。”
金黃色的液體晃出杯口,淌在郁森的手背上。
就在葉漾的眼前。
葉漾湊上去,吮走。
頓時,郁森老老實實了。
鬥不過。
怎麽也鬥不過她。
“想聊聊嗎?”葉漾把唇邊的酒都抿了進去,自然舍不得手中的大半杯——以及接下來的第二杯、第三杯,不能和郁森硬碰硬。
她是無意于溝通的。
但他有傾訴欲的話,她不介意聽一聽。
郁森人還是麻的——從被葉漾吮過的手背延展着麻遍了全身。
他在葉漾的對面坐下來,腳踢到桌子腿,表面上暴躁,骨子裏慌慌張張。“聊什麽?”他用一種談判的口吻問葉漾。
葉漾随便找了個話題:“你這酒吧賺錢嗎?”
“不賺。”
“倒貼錢嗎?你是富二代?”
“不是。”
“白天有別的工作?”
郁森默認,沒有了下文。
葉漾換個話題:“溫水鎮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會游泳嗎?”
“不會。”
“怕蟲子嗎?”
“怕。”
郁森哼笑一聲,無非是說有好玩的地方你也去不了。
葉漾再換個話題:“這酒……為什麽叫理想型?”
“随便取的名字。”
難聊。
比徐通達難聊太多太多了。葉漾挖空了心思,也打不開郁森的話匣子,難道要她滔滔不絕?“我的炸薯條……”她要結束這一次失敗的對談了。
郁森看穿了葉漾:“徐通達比我好相處?”
“人各有長。”葉漾對郁森算客氣了。
不客氣的話,她會說:這還用問?
郁森別開臉,不看葉漾,也不去炸薯條。
葉漾把第一杯理想型一飲而盡,撂酒杯的力道再重一點點,酒杯腳就能斷掉。“徐通達撬了你的初戀嗎?”她要對郁森不客氣了。
郁森把視線調回來。
“沒有?”葉漾自問自答,“他沒有撬了你的初戀,你和他攀比個什麽勁?他比你好相處,這不是明擺着的嗎?就算我說他比你帥,比你有才華,你也沒有權力給我擺一張臭臉。郁森,你別跟我玩一見鐘情,在我這裏,一見鐘情比一夜情更一文不值。還有,我來這裏,是來躲清靜的,我承認在躲清靜之餘,你是我意外的收獲,我承認我對你先越界,但我不是來哄小孩的。”
郁森在葉漾的惡言惡語中抓了個最傷人的:“哄小孩?”
“我二十八歲了,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我都經歷過了,”葉漾殺紅了眼睛,“你要我陪你玩一見鐘情,拉拉小手就搞占有欲這一套,在我看來和哄小孩沒什麽兩樣。”
郁森不是葉漾的對手。
差遠了。
“到此為止。”葉漾要一錘定音,“意外的收獲,本來就像是在大馬路上撿了錢,本來就不該據為已有。我對你說過謝謝,也說過想做好人,你還想我說什麽?對不起?好,對不起,我不該把每個人都想得和我一樣壞。”
痛快。
葉漾記不清有多久沒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了,痛快得不得了。
累得喘大氣也值了。
短兵相接,郁森更惜字如金:“過來。”
葉漾覺得大腦缺氧了,微微一怔。
“過來。”郁森把右手拿到了桌面上,自然而然地一放,卻是他的殺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