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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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大了,”葉漾打了個哈欠,“真是熬不住。”
她不難選。
讓所有人“陪”她不睡覺,只是她的下下策。有的選的話,她選睡覺。她步步為營地把郁森叫了來,不就是為了能睡個好覺嗎?
徐通達自認為和葉漾一起來,就有義務一起回去:“那我也……”
葉漾無所謂。
她今晚和“蔣澤園”溫存得差不多了,不管有沒有徐通達在,她今晚不會再對郁森下手。
郁森打斷徐通達:“我車只能再坐一個人。”
徐通達為難地撓撓頭,跟葉漾借一步說話:“這都一點了,你跟我們再去喝兩杯,六點半就有長途車。”
“你怕我跟他車有危險?”
“有危險不會,我怕你們沒話說,尴尬。”
葉漾實話實話:“我上車就睡覺。”
在徐通達老父親一般注視下,葉漾和郁森走向停車場。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太大,時不時能穿過一個陌生人。老父親擔心是對的,但擔心錯了地方。尴尬?葉漾和郁森無論是十年前,還是三天前,無論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有多麽不可理喻,他們從來沒覺得尴尬。
距離停車場有五百米。
葉漾問郁森:“男的女的?”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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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放你鴿子的朋友。”
郁森一把心火才因為葉漾跟他回溫水鎮而撲滅,這又熊熊了。她明知道他是為徐通達的朋友圈而來,明知道他虛構了一個朋友。男的女的?她還不如問他真的假的!
葉漾挑明:“徐通達一個花花公子,我應付得來。”
她明知道他為她而來。
她說他多此一舉。
郁森被葉漾氣得後頸都硬邦邦了:“我不應該讓你離徐通達遠點,我應該讓徐通達離你遠點,我應該讓整個溫水鎮都小心你這個……”
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郁森沒把話說完。
他和她不過“萍水相逢”,至今你情我願——她又沒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是你情我願,是什麽?說她沒心沒肺,言重了。
對于郁森說話說一半,葉漾又打了個哈欠,收尾。
她的目的達到了。
她就是要讓他認清她,讓他覺得這女人不是什麽好東西。小地方的純情大男孩,對她這樣一個“有故事”的姐姐有興趣,正常。正因為他對她有興趣,她才能從他身上撈到好處,不是嗎?
但得幫他把握一個度。
他要太動真格的,她就得給他敲敲警鐘。
一輛灰色面包車。
除了駕駛位和副駕駛位之外,堆滿了紙箱。
“貨車啊……”葉漾無所謂是什麽車,沒想到而已。
郁森卻不能不多想:“你以為是兩座的跑車?”
他甚至在想,Ze Yuan開什麽車?至少不會是貨車。
幸虧葉漾上車上得快,不然,郁森會丢給她一句“愛坐不坐”。這個時候,他越發脾氣,越沒面子。
郁森上車後,砰地一聲甩上車門。
“這門不使勁,關不上。”他實話實說,但連他自己都覺得像是發脾氣。
葉漾沒理會,自顧自和安全帶較勁,拽不出來。
郁森和葉漾較勁,袖手旁觀地着了車,轟轟聲透着催促。
葉漾拎得清:“你幫我。”爸媽動不動說她慢性自殺,但她沒想過找死。得過且過,不等于找死。她今晚想坐在這輛貨車上睡覺,這條安全帶不能不系。
郁森解了自己的安全帶,對葉漾俯身過去。
副駕駛位的安全帶要先往裏推兩下,才能拽出來。
郁森偏不說,不是想占葉漾的便宜,只是想讓她着急。她倒好,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既沒着急,也不覺得他占她便宜。他右手撐在她座位的左側,左手去拽她右側的安全帶,幾乎是把她圈在懷裏。
二人的呼吸來不及消散,融為一團。
“郁森。”葉漾的口吻比後浪啤酒還要淡。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有了名字。
安全帶被拽出來二十公分,郁森被葉漾這一喚,手頓住,偏過頭看她。距離太近,近到本該看不清全貌。他卻在這一刻,把葉漾的臉和他記憶中的她完完全全地重合了。
他知道葉漾是她,畢竟會莫名其妙做算術的人不多,她第一晚要他送她時的寸步不讓,也和他記憶中的她如出一轍。
只是十年,改變了她的容貌。
抛開美與醜不談,她半死不活。
直到這一刻,他看到她眼底的高傲、唇角的挑釁,和十年前的她毫厘不差。那是一種會讓人臣服的高傲和挑釁。那是獨屬于她的光芒。有別于前兩晚的随心所欲,這一刻的她是勝券在握的。
十年,改變不了她的容貌,至多是腐蝕了她薄薄一層殼。
葉漾的視線往郁森的胸口一落,再擡回來:“你心跳好快。”
媽的……
郁森在心裏罵了髒話。
罵自己。
他占葉漾的便宜?是他異想天開了。他一無是處只配送上門讓她戲弄和奚落。
郁森猛拽了一下安全帶,不及葉漾用一根食指輕輕勾了他T恤的領口。他手一抖,安全帶刷地全縮了回去。“你白長了這張臉?”她問他。
“我什麽臉?”
葉漾沒直說:“你沒談過戀愛?”
郁森聽出來了,她在誇獎他的臉。
郁森也聽出來了,她說他菜。
“你什麽意思?”郁森介于爽和不爽之間,渾身都繃着:“我身體沒問題,我心理也沒問題。”
“我有質疑你的身體和心理嗎?你要總覺得我有字面之外的意思,多疑……就是你的問題。”
郁森耳根都熱了,有一種被葉漾扒光了的羞恥感。多疑?問遍溫水鎮,不會有任何一個人這樣評價他。
他只是對她多疑罷了。
葉漾松開了食指。
她沒用力,另外,郁森的黑色T恤舊了,螺紋棉領口沒了彈性,連一聲悶響都沒能發出來,以至于他的喉結上下一滾,失态的吞咽聲在密閉的面包車裏沒遮沒擋,震耳欲聾。
額頭上有了汗意。
他不熱。
是無地自容。
葉漾幽幽一嘆:“昨晚,我說作為姐姐教你真格的,是敷衍你。”
郁森又一句“你什麽意思”到了嘴邊,懸崖勒馬。
但他真不知道葉漾什麽意思。道歉?她不會向他道歉。明牌?有可能。她明牌也不會輸。自省?不敷衍他了?她要亮一亮真本事了?
“昨晚的話,你當我沒說過。”葉漾的答案的确是不敷衍他了。
或者說是連敷衍,都不敷衍他了。
要跟他Game Over。
郁森右手的指尖直往座椅裏陷:“就因為我沒談過戀愛?”
“你經驗少,我可以教你,可以敷衍你。”葉漾語重心長,“你沒有經驗,我教不了你,也不忍心敷衍你。”
“不忍心?”郁森領不了這份情。
她說他菜還不夠?還說他是溫室裏的菜,禁不起一點點風吹雨打。
葉漾蹦跶了一晚上,坐在塌陷又僵硬的座椅上,腰酸,即便還被郁森恨不得有她兩倍大的身形“壓迫”着,也要拱起背,稍稍調整一下坐姿了。“不行嗎?”她的呼吸來不及消散,灑在他頸側,“我做個好人也不行嗎?”
郁森透着一股子狠勁:“不行。”
撤回駕駛位。
像是打不過就跑,卻還要撂下一句:你給我等着!
“安全帶。”葉漾和聲和氣地提醒他。
他折騰了一溜夠,還沒給她把安全帶系上。
郁森再俯身過去,學着葉漾不看、不聽,三下五除二把她“綁”在了座椅上。可不看、不聽,不代表不想。他想讓她付出代價——為今晚小看他而付出代價。
面包車駛上濱市通往溫水鎮的國道。
路不平。
葉漾從左邊回頭,看了看身後被晃得七扭八歪的紙箱,再望向郁森:“空的?”
郁森否認不了。
裝一車的空紙箱,沒問題。
但郁森做賊心虛地撓了撓頸側——被葉漾的呼吸燙過的地方,還在癢。他是故意裝了一車的空紙箱,故意只留下一個副駕駛位給葉漾,沒有徐通達的地方。
電流般的颠簸讓葉漾的眼皮更沉甸甸的。
“我睡一會兒,”她側向車窗,“你不會趁我睡着……碰我吧?”
郁森真想把葉漾轟下車,真想讓她在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自生自滅。
別禍害他了。
“你要碰我,”葉漾繼續道,“知道用哪只手吧?”
郁森又想幹脆他下車,幹脆他自生自滅,怎麽都好過助長這個女人的氣焰。
但到頭來,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讓他的面包車做她的搖籃,開得不快不慢,晃得剛剛好。
葉漾做了夢。
夢中是她和蔣澤園手牽手伫立于狂歡的人潮中,旁人皆是虛幻、扭曲的,只有她和他有血有肉。
是夢,也是回憶。
蔣澤園真好。
在音樂節上,他從不覺得木頭人一樣的她破壞氣氛。當她逼着自己融入時,他會說漾漾,你按你自己的節奏。她喜歡音樂,喜歡音樂節,喜歡置身于狂歡,但不喜歡把頭和手臂甩得要飛出去,不喜歡尴尬——每個人都有自己對尴尬的定義不是嗎?蔣澤園愛、尊重,和接納她的一切。
這一生,她喜歡很多人,爸媽、朋友、同事和學生——她是培訓學校的數學老師,她也被很多人喜歡,很多學生說最喜歡的老師是葉老師,她不缺喜歡,但她只愛蔣澤園一個。
“澤園,”葉漾在座椅上翻了個身,從側向車窗,到面向郁森,一副渾身的筋骨要散架的樣子,五官慘兮兮地往中間皺去,“你別走……”
郁森握在方向盤上的十指一攥,人要分裂了——不僅要分裂出一個Ze Yuan,還要分裂出一個罵髒話的自己。
真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