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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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漾自知被這個男孩兒看出了圖謀不軌,也就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送嗎?”
郁森先關上臺燈。
酒吧的吊燈和射燈分三個開關,他逐一按,每發出咔噠一聲,籠罩着二人的光線便褪去一層,直到一層都不剩。黑暗中,郁森先出門。溫水鎮的夏夜悶熱和爽快三七開,今晚是前者。葉漾跟出來,和他肩并肩而立。少了吧臺作間隔,二人在身形上的差距更懸殊。
郁森拉下卷簾門,蹲下身,上鎖。
葉漾問他:“多大?”
郁森手上頓了頓,視線從葉漾的腳往上,白色帆布鞋有淋過雨的痕跡,藏藍色連衣裙的裙長幾乎到腳面,臉色這會兒倒是白裏透紅了。
“年紀,”葉漾俯視郁森,“多大?”
“二十二。”郁森低下頭,上鎖後又拽了拽,金屬碰撞出轟隆隆的聲響。
葉漾對這個答案似是滿意。
郁森起身:“你呢?”
二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他以為他起身會逼得她後退,但她并沒有。她近乎于仰頭地仰視他:“二十八。”
郁森毫無反應。
問之前,他已經知道答案。
或者說關上臺燈之前,他已經知道她就是他見過的那個會莫名其妙做算術的她了。顯而易見,她認不出他了。
葉漾不在乎郁森的毫無反應,随便這個男孩兒怎麽看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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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有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有女朋友嗎?”
“沒有。你呢?有男朋友嗎?”
“沒有。”
“走吧。”葉漾牽住郁森的右手,沒有小心翼翼地試探,直接掌心對掌心的貼住,歸咎于悶熱的夏夜,說粘住也不為過,繼而十指相扣,撐開到指根。
她走,沒有用,拽不動郁森,甚至被彈回來半步。“只是送送我,別小氣。”到嘴的鴨子,她萬萬不能叫它飛了。
郁森拽葉漾不費吹灰之力,葉漾連跑帶颠了幾步,二人的步伐才對上。
葉漾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了沙子——兩只鞋都有,路邊的垃圾桶裏傳出詭異的窸窸窣窣聲,腦海中有個合唱團在問她要慢性自殺到什麽時候,她通通置之不理。直到她和郁森從縱橫交錯中走出來,沿海而行,她後知後覺:“你知道我住在哪?”
“金沙路22號。”
“你……”
“溫水鎮這幾天只來了你一個游客。”
合理。
小地方,多了一張生面孔,大家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她住在哪。
距離金沙路22號,也就是藍天白雲的小樓還有兩百米,葉漾停下了腳步:“就送到這兒吧。”
她抽手,潮氣和汗意交織,皮肉揪住皮肉的瞬間,被郁森攥了回去。
“你安全了?”郁森對葉漾的口吻并不友好。
她借口不安全,讓他送她。途中,他們手牽手,中間卻有一道無形的屏障,以他的右手腕為分界線,他在他的大千世界,他的右手和她在她的小世界。就這麽喜歡他的手嗎?
就唯獨喜歡他的手嗎?
她甚至沒有問一問他的名字。
郁森沒修飾過的短發、濃眉,和偏狹長的眼睛,的确是不好惹的長相,加上高大的身形和并不友好的口吻,葉漾應該是怕的。但應該?有人說她應該去死,她不是也沒死嗎?
有人說她應該好好活下去,她不也只是在得過且過嗎?
她應該是怕郁森的,卻只是假惺惺地服了個軟:“謝謝你。”
“你經常這麽做?”
葉漾沒說話,自知這個時候說什麽都錯,多說多錯。
郁森擡高了二人交握的手:“你經常讓陌生的男人送你回家,然後說一聲謝謝?”
“我喝多了。”
“我是個開酒吧的。”
“所以?”
“客人有沒有喝多,我看得出來。”
“你……”葉漾突如其來地哽咽了一聲,“你話太多了。”
路燈的間距太遠,二人面對面站在兩片光暈都鞭長莫及的中間地帶。葉漾推卸了責任。她道別,他頭也不回地走掉就好。他喋喋不休,就別怪她一不做二不休了。
葉漾把郁森的右手拖到了她的臉頰,随之溫存地閉上了眼睛。
郁森不能不懷疑葉漾瘋了……
溫水鎮不是找豔遇的地方,她也不像是找豔遇的女人,卻寸步不讓地和他手牽手,讓他送,他就得送,讓他停,他就得停,他不過多說了兩句話,她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要他像捧着稀世珍寶一樣捧着她的臉,未免太一廂情願,閉上眼睛更誇大其詞。
這時,郁森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眼淚從眼角溢出來的全過程,濡濕了他的指尖,往下漫,直到掌心。
“澤園,我好想你。”葉漾沒想到會把這句話說出口。
兩年了,這句話她在心裏說了無數遍,有多少人對她指手畫腳:葉漾,說出來!說出來你會好過!
她都鐵齒銅牙地不曾說出口。像是只要不說出口,就不用接受現實。不接受,現實就不是現實。
沒想到在這樣一個誤打誤撞的夏夜功虧一篑。
卻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不看、不聽,只憑觸感去切切實實地體會,這只手把蔣澤園帶回了她身邊。她一句“我好想你”憑什麽要在背地裏說?她是光明正大的人,她就是要光明正大地說給蔣澤園聽。
郁森本就偏狹長的眼睛随着眉心的結,眼眶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可見的是目光透出的怒火。可惜,葉漾看不到。她根本不看。
她根本沒拿他當人。
怪不得她連他的名字都不問。
在她眼裏,他是一只手罷了。
一只手要什麽名字?
Ze Yuan,郁森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也不想知道。即便他和葉漾曾有過一段交集,卻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過往。一直以來,他沒想再見到她,甚至想到她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和陌生人差不了多少,他對她“前男友”的名字沒興趣。
更沒義務陪她懷念和哭哭啼啼。
粗蠻地,郁森從葉漾的手和臉頰之間抽回了自己的右手。
幸好有她開了閘的眼淚作潤滑,不然這一下非蹭掉她一層皮。
葉漾睜開眼,眼眶中還有兩汪眼淚,湧出來,被她手心一下、手背一下地抹幹,一對枯井像是不曾有洶湧澎湃,甚至連光都不見了。
葉漾頭也不回地離開,不管身後的男孩兒是不是把她當瘋子,有沒有目送她,會不會追上來,都無所謂。
她值了。
兩年了,今晚的她最像是一個活着的人。
只比葉漾慢半拍,郁森頭也不回地離開。
轉天,葉漾在長達十二個小時的睡眠後,懷疑自己是不是睡了三天三夜,确認了手機上的時間,才緩緩伸了個懶腰。
她和爸媽三個人的微信群裏,在她的自拍之後,新增了上百條消息,一半是他們對她的關懷,以及分享給她的搞笑視頻——至少是他們眼中的搞笑視頻,另一半是他們日常的對話,致力于營造家的氛圍。
葉漾不必時時刻刻關注着群裏的消息或報平安。她答應爸媽,有事會和他們說。爸媽也答應她,不會因為她不回消息就草木皆兵。久而久之,他們接受了兩個等式。
其一是女兒不回消息,等于女兒不想回消息,不等于女兒上了天臺、割了腕,或者吞了安眠藥。
其二是女兒說有事會和他們說,女兒什麽都不說,等于沒事。
沒事,就是最好的事。
最新一條消息是搞笑視頻。
葉漾回複了一個哈哈哈的表情包。
要好的朋友和同事也都發來了消息。
朋友之一終于攢夠錢,要拿下人生中第一只奢侈品包包,在兩個顏色中間舉棋不定。朋友之二才生了小孩,拍了張小手的照片發給她,說像雞爪子。同事之一要給大家寄特産,問她地址。同事之二和她八卦了領導的婚外情。
沒有人要求她在第一時間回消息。
有時候,她自己都覺得被大家慣壞了。
葉漾一一回複了消息。
白天,葉漾去了海邊,這次往遠處走了走,翻過一座挂滿了海草的礁石,沙子不硌腳了,細細軟軟,貝殼也比來時路上的完整無缺。
從海邊去了鎮上,她從一家水果攤買了幾箱蓮霧果和釋迦果,寄給爸媽、朋友和同事。
沒想着再去酒吧。
昨晚的事,可一不可再。
男孩兒昨晚任她擺布,多半是因為措手不及。
晚八點,葉漾站在了“就這樣吧”的門口。白天想或者不想,是大腦的事。晚上想喝兩杯,是心裏想。門口的燈箱是紅白藍三色,但凡轉一轉,會和美發店一樣。
推開門,今晚倒是有三桌客人,一男一女像是在相親,兩位大叔的桌上有一座花生殼的小山,還有一個梳着雙馬尾的女孩子坐吧臺。
老板、螳螂大姐,和雞窩頭歌手都在。
葉漾沒看別人,也就不知道別人有沒有看她。老板在調酒,一杯理想型推到雙馬尾面前。葉漾在和老板的對視中走到吧臺前,掃碼,先把昨晚的單買了,再走向老地方。
同一個位置坐到第三次,可以稱之為老地方了。
雞窩頭歌手在自彈自唱一首英文歌,他的英文和他的粵語不相上下,葉漾聽到這樣兩句歌詞:I'm not asking for forever, Just give me one more night with you.
(我不奢求永恒,只願你與我再共度一晚。)
螳螂大姐拿了菜單來,葉漾多此一舉地看了看:“一杯理想型,一份炸薯條。”
“別浪費。”大姐指的是昨晚葉漾的一份炸薯條原封未動。
“炸焦一點,謝謝。”
歌手一曲唱罷,笑嘻嘻地坐到葉漾對面:“一個人來玩?”雞窩頭和吊兒郎當的花襯衫稍稍中和了他妩媚的長相。
葉漾點點頭。
“我住你樓下。”
“我有看到你,從窗口。”
“看到都不說打個招呼?”他滔滔不絕,“誰規定不認識就不能打招呼?再說了,你從窗口喊一嗓子不就認識了?”
一份炸薯條先上了桌,葉漾擡眼,上菜的不是大姐。
是老板。
用的左手。
左撇子嗎?才不是。左撇子變形的不會是右手。他昨晚關燈、鎖門,用的也都是右手。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兒,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寫在臉上了。故意用左手。故意不讓她稱心如意。
“葉漾,”葉漾看回對面的歌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