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月
風月
下午一點,西斜的太陽穿過梧桐樹的間隙,光束被枝桠撕落成片片光斑,安靜地浮躍于地面。
程嘉野帶着助理,提了兩大袋奶茶聲勢浩大地來到心外科。
好不容易靜下來的護士站,瞬間引起一小陣轟動——
程嘉野摘下墨鏡,露出一張極為招蜂引蝶的臉,敲了敲護士站臺面,“你們周醫生在不在?”
被問的年輕護士臉頰微紅,“周醫生手術剛下來,這會兒應該在辦公室。”
程嘉野笑唇一彎,“謝了。”
一直到人消失在視野裏,捧着手裏微熱的奶茶時,小護士依然覺得很不真實。
身邊的同事用手肘搗了一下她,“剛才那位,好像是程嘉野。”
“程嘉野?”
“微博熱搜上挂着的那位,程家二少?”
程嘉野的名字各位并不陌生,畢竟關于他和新晉小花的戀情瓜,一直到現在還高高挂在熱搜榜前三。
“他來找周醫生幹嘛?看病?”
“這麽年輕,不能吧。”
這邊你一言我一語的猜測着,走廊那頭,程嘉野已經到了周渝北的辦公室門口。
陽光透過磨砂質地的玻璃門,在地磚上留下一縫細長的光束。
程嘉野推門進去,和陽光撲了個滿懷。
十多平方的單人辦公室,朝向極好,推開門就能看到窗外灑滿細碎陽光的法國梧桐,靠近牆壁的左側擺着一張掉漆的舊立櫃,上面有序擺放着不少文件和專業書籍。
年代感的老掉牙挂鐘發出機械的齒輪走動聲,陽光灑進來,周渝北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手裏拿着本磚頭樣厚的書,另一只手的指節則在桌面上漫不經心地敲擊着。
身後的窗簾被風微微吹起一角,日光落在肩頭,給他籠上一層薄薄的金光,在這樣一個安逸的午後,襯得他格外松弛。
幾秒過後,修長的指骨微微曲起,紙張翻頁,光斑從眉眼跳躍到字跡密麻的書頁上。
一派閑适自得的樣子。
當然,如果忽略邊上立着的那個半人高白骨骷髅的話。
程嘉野在門邊站了半天,也沒開口打擾,最後反倒是周渝北擡眼先發現的他。
周渝北挑了下眉,擡手合上書頁,“怎麽不進來?”
程嘉野笑道:“這不是怕打擾到你嘛。”
“畢竟圈子裏誰不知道,渝北哥你是大忙人,我程二人微言輕,就算是被放了鴿子又敢說什麽呢?”
話裏話外都指向上次江南居,周渝北的不告而別。
但程嘉野倒也不是多在意被周渝北放鴿子,只是上次聽服務生說他在大廳幫了一位被相親對象刁難的年輕女人,甚至還大費周章地令人删掉在場人員手機裏拍的視頻。
程嘉野八卦心重,便想着過來打探打探情報,到時候好回去和周母彙報。
哪承想周渝北根本不接招,直接将他那點心思點破,淡然道:“那你還提?”
程嘉野:“……”
空氣靜止了好幾秒,程嘉野終于是想起了此次來的目的,“對了,你的那串佛珠,專家提前給修好了。”
他拉了面椅子,坐在周渝北對面,不死心似的繼續問:“不過,能打聽一下是送給誰的嗎?”
佛珠是很深的綠色,上面零散刻了些梵文,擺在烏木色的盒子裏,給人極強的視覺沖擊。
周渝北語氣平淡:“私藏。”
“你一個大男人,收藏一個女款佛珠做什麽?”
上次程嘉野就問過同樣的問題,得來的卻是周渝北無情地掐斷了電話,後來的事情真是越品越蹊跷。
所以這回,他想着趁着東西在手,一定要問個明白。
程嘉野頑劣地将盒子重新蓋起,往後撤了撤,“不信。”
沉默了半晌。
周渝北重新撩起眼皮,要笑不笑地,“所以,你想說什麽?”
他驟然淡下來的眼神裏,分明還是帶着笑意的,卻莫名讓程嘉野覺得後背發涼。
周渝北這人,雖然平日裏瞧着一派松散,溫和好說話的樣子,可到底是圈裏頂層家族養出來的,哪能真沒脾氣,只不過是比起尋常的富二代們,他更善于隐藏情緒罷了。
意識到自己玩笑可能開過頭了,程嘉野悻悻然地重新把盒子推了過去,“渝北哥,我就開個玩笑……”
話說到一半,辦公室的門被再次推開。
實習醫生孟邵語氣急促,“周老師,急診科請會診。”
程嘉野見狀連忙站起來,“那渝北哥你忙,東西已經放這了……”
“我就先走了啊。”
說完還不等周渝北回答,程嘉野就腳下生風,飛速逃離現場。
孟邵一臉不解:“老師,他……尿急嗎?”
“不清楚。”
周渝北看也沒看,兀自收起烏木盒子,“走吧,去急診。”
-
午休結束,岑月感覺腦袋沉的要命。
她覺得可能是頭一天晚上沒睡好的緣故,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泛着酸,辦公室的各種聲響落在耳朵裏,仿佛是隔了一層厚厚的膜布。
岑月人軟趴趴地爬起來,雙手撐臉揉了揉眼睛,試圖趕走困意。
坐着緩了會兒,還是從抽屜裏掏出來一袋速溶咖啡,到茶水間去接水。
而外面,查監控的二人組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張铎雖然是新人,能力上有欠缺,但态度始終很好,幹活也麻溜,吳珊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才點名要的他。
眼下,張铎已經收拾完東西,站在工位上等吳珊很久了,後者卻仍然不緊不慢。
張铎看了眼表,忍不住催促道:“珊姐,已經快三點了,我們得抓緊時間。”
吳珊正在鏡子前補着口紅,約莫是顏色略深了些,不滿意地擦了又擦,一派渾然不在意的樣子:“你等不及了就先走呗,我待會兒自個兒開車過去。”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了解吳珊的人都清楚,此刻要是張铎真先走了,吳珊十有八九會提着包,借着查監控的名義堂而皇之地直接下班。
反正到時候主編問起來,吳珊柔柔弱弱地一句找不到路,張铎不僅要一個人把活兒全幹了,面對責備和甩鍋,還有口說不清。
張铎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只能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同為新人的林意。
“铎啊,年輕了不是。”林意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既然主編安排你和珊姐一起查監控,那必然是要緊跟着珊姐的,怎麽能先走呢?”
張铎投給林意一個感激的眼神,“是我不懂事了,珊姐慢慢來。”
提前下班的美夢被打碎,吳珊也不再裝,狠狠瞪了林意一眼,拎起包就憤憤然地往外走。
張铎給林意比了個大拇指,背着包緊跟了上去。
岑月接水回來,正好和兩人在過道碰上,也被莫名其妙瞪了一眼。
好不冤枉。
回到工位,岑月不明所以:“吳珊怎麽了?”
林意不在意道:“如意算盤打空,惱羞成怒了呗。”
吳珊的為人大家也知道,岑月抿了口咖啡,沒再問。
這場小插曲很快過去,辦公室很快又陷入緊張的忙碌中。
而張铎那邊,托吳珊的福,車子在市區繞了大半天,才終于在天黑之前慢悠悠地晃到老人暈倒的那家超市門口。
張铎掏出記者證,并說明來意後,店長很和善地放出了監控。
小超市的監控室逼仄擁擠,後邊堆的都是雜物,吳珊很嫌棄地用紙巾擦了三遍凳子,才屈尊坐下,接着便開始掏出手機,和男朋友打情罵俏,仿全然忘了自己是帶着任務來的一樣。
見她不為所動,張铎只能認命地坐到了電腦前。
雖然店員向他們大概描述了大媽暈倒的時間點,但夜晚漆黑,又加上下雨,現場人多混亂,監控查起來很是繁瑣,更何況隊友壓根沒有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監控室的小燈昏暗,顯示屏的藍光反射到張铎的眼鏡片上。
半個多小時的監控,張铎反複觀看,眼睛都快花了,總算是在一個小時後捕捉到了好心人的身影。
視頻裏雨下的很大,周圍人都撐着傘,大媽毫無生命跡象地倒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身邊跪着的正是她的救命恩人。
張铎沒想到竟然是個瘦弱的女生,杏色針織衫被大雨淋成深色,額發緊緊貼在臉頰兩側,面容大半隐匿在黑暗裏。
只是背影,瞧着實在眼熟。
張铎總覺得,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手指拖動按鍵,他将接下來的畫面逐幀播放。
又過了十幾分鐘,張铎終于截到了女生唯一一張清晰的正臉照。
這個時候搶救已經完成,女生也起身,撐傘與人群背道而馳。
幾秒過後,救護車呼嘯而來,女生站在大雨裏,最後回頭看了眼大媽,卻恰好被安在超市門口的攝像頭捕捉到。
光标鎖定畫面,張铎将圖片一點點放大——
雨珠子混沌落下,視線裏烏泱泱一片,女生卻像是自帶光圈一般,只一眼就能吸住人的視線。
她皮膚極白,襯得兩道遠山眉格外出彩,就這麽站着,身形清瘦,似文竹在風中穩立般堅韌。
擡眼時,微紅的眼圈被拍了個徹底,裏頭透着淡淡的悲憫。
張铎揉了揉眼睛,“卧槽!”
吳珊被他一聲吼給吓得手機都差點掉了,不滿地啧了聲:“大驚小怪什麽啊?”
張铎:“是岑月!”
“提她幹嘛?”吳珊無語地繼續擺弄手機,吐槽,“真是的,出來辦個事兒還不得安寧。”
張铎“我是說,那晚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是,是岑月!”
“什麽?”
吳珊顯然不信,眼睛一眯,“你跟我開玩笑呢?”
“江南區這邊和江北隔着四十多公裏,她休息日不擱家窩着,跑這邊來救人,當自己是蜘蛛俠啊?”
張铎:“監控裏拍到的,你自己看。”
“啧,”吳珊不耐煩地放下手機,“怎麽可……”能。
即便大雨混沌,即便鏡頭高糊,但還是能從五官辨認出,這是岑月。
吳珊珊依然不死心地奪過鼠标,一邊放大查看,一邊嘴裏喃喃不可置信:“怎麽會,怎麽會是她……”
畫面被放到最大,就連左側遠山眉下的那粒小紅痣都能對上。
畫面裏的人,的确是岑月。
吳珊的肩膀洩力般地耷下。
在三個月前,岑月還沒來的時候,她冠着副臺長的小姨子身份,在電視臺即便是主編平時也不好說什麽,每天可以在辦公室裏心安理得地摸着魚。
但一切的轉機都發生在岑月來之後,她一個新人,正應該是虛心請教的時候,卻頻頻冒尖出頭,領導交代下來的每次任務都超額完成,将她這個老員工襯的像個廢物一樣。
除此之外,她還格外讨厭岑月那副游離世外,對什麽事都不在乎的态度。
顯得她像個善妒的瘋子。
視線再次落到顯示屏上——
看着她那張清冷宛如玉蘭的臉,她都不敢想像如果主編那邊知道了這個消息,又會給予岑月怎樣的嘉獎?
于是,手指重新握住鼠标,一個惡毒的想法在心裏悄然生芽。
“你想幹什麽?”
一旁的張铎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吳珊所幸也就直接攤牌,理所當然道:“删監控啊。”
時間靜止了幾秒。
張铎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現在的監控都是嵌入式采集的,連廠家都删不了。”
“你……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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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午,岑月過得渾渾噩噩。
一開始她還以為只是頭一天晚上沒睡好,直到渾身開始發燙,臉色變得不正常時,林意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一下,說“你怎麽這麽燙”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感知到自己可能發燒了。
她本身體質就不太好,每到換季總是要感冒,再加上昨晚淋了那麽久的雨,全身都濕透了。
太陽西沉,晚霞在地平線暈染開來,城市的華燈初上,高聳的寫字樓下是擁堵的車水馬龍。
因為難受,岑月便枕在手臂上靠了會兒,這一靠便睡着了,再醒來時辦公室裏一個人都沒有,只剩下幾盞燈孤零零亮着。
岑月這會兒像一條失水缺氧的魚,一會冷一會熱的,渾身酸痛,四肢猶如被人扔進攪拌機裏打散了一般。
昏昏沉沉點開軟件打車去最近的醫院,捱過城市的晚高峰,網約車才緩緩地停在市二院的大門口。
深冬的風毫不留情地往人臉上撲,乍從溫暖的車裏到室外,岑月本就昏沉的腦袋被吹得生疼。
這個點醫院門診部已經下班,只能走急診了。
好在岑月從小獨立慣了,即便眼下發着燒也依然有條不紊地排隊、繳費、抽血化驗。
即便是血加急化驗也要等兩個小時,護士先給岑月安排到留觀室,挂上鹽水。
針管裏的液體一點點輸進血管裏,時間長了,手臂一片冰涼。
她忽然想起,下午周渝北說他今晚有手術的事情。
岑月覺得既然來了醫院,如果周渝北還在,那就順便把手镯拿回來,省的明天再跑一趟。
只是不知道他這個時候還在不在上班。
岑月摁亮手機,八點十四分。
點進和周渝北的對話框,指尖在屏幕上停頓兩秒,然後慢吞吞打下一行字。
山月:【周醫生,你在上班嗎?】
岑月沒想到對面回複的這樣快。
z:【嗯。】
屏幕上的手指寫寫停停,岑月把自己來醫院的事情簡單說了下,并表示待會兒再去拿手镯。
消息發出去之後,沉寂了好久。
就在岑月準備退出頁面的時候,手機裏彈進來一條消息。
是條三秒鐘的語音。
岑月抿了抿唇,細白的指尖點開,男人低醇慵懶的聲線從聽筒裏落下——
“在哪個科?我來找你。”
岑月沉悶已久的心髒似鮮血倒灌,重新猛烈地跳動起來。
抿了抿唇,她誠實答。
山月:【急診科,留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