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月
風月
風停下來。
吊頂燈籠停止晃蕩,造景瓷缸裏雨滴緩緩落下,紅鯉浮出水面,乏乏地吐了個水泡。
走廊人群散去大半,留下滿地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靜。
趙臻此刻已經險些站不穩了,要不是身邊有狐朋狗友攙扶着,估計會來個二次重創。
同時心裏也納悶着,怎麽平時半年也見不到幾次的大老板,如今有閑心湊這個熱鬧?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大老板為什麽會這麽巧地出現在這裏,而是大老板對他的印象會不會不好。
趙臻瞪了岑月一眼,又做了下心裏建設,谄媚道:“老板……我不知道您也在這,因為這麽點小事兒,鬧出這麽大動靜擾了您清淨,實在不好意思。”
谄媚的話語像是落入一灣沉寂的湖,砸不出半點波痕。
默了半晌。
周渝北散漫開口,語氣輕飄,“既然不好意思,那就把賠償付了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算是變相幫岑月解了圍。
她下意識擡頭,對上周渝北微撩的桃花眸——
大概是水裏氧氣稀少,瓷缸中的紅鯉魚頻繁躍出水面,幾秒過後,又“撲咚”一聲極速墜回水底,獨留漣漪輕泛。
呼吸微快,岑月平直移開視線,手心捏緊了又松開。
趙臻雖然心痛,但也只能認下,連忙道:“好的,應該的。”
說完就逃似的,跟着大堂經理離開了現場。
工作人員進場清掃,大廳重新恢複正常的營業狀況。
岑月咬了下唇肉,難過和尴尬就像是兩把鏽跡斑斑的鈍刀子,怎麽也劈不開一個合适的宣洩出口。
她抿着唇,沉默地向前走着。
竹影重重落至腳尖,周渝北微挑眉,什麽也沒說,只是單手插兜,姿态閑散地走在她身後。
兩人一路無言,長廊口珠簾被掀開,哄鬧聲在耳邊逐漸模糊褪色。
人在不開心的時候總是相對無言的,最好化解方式不是說教,而是沉默地陪伴。
簾上珠子“啪嗒”落下,在空氣中發出一聲脆響——
兩人誰也沒開口說話,一前一後,默契地穿過長長走廊。
木梯被踩的嘎吱作響,邊上扶手采用的是新中式風格,紅木上雕着镂空的魚蟲鳥獸,工藝考究,壁燈打過來,颀長身影将她籠罩住。
給人一種莫名的心安感。
穿過大堂,能夠看到落地窗外面的嘉陵江。
這幾天因為下了雨的緣故,江面的水上漲了許多,游輪在鳴着汽笛,溫和地打破這平靜的夜。
岑月此時心情已經平複了大半,認真同周渝北道謝:“剛才謝謝你。”
男人閑散笑了下,視線随意落在岑月肩頭,狀若無意問,“趙臻是你相親對象?”
那晚在趙家村,許心姿給岑月打電話催婚的時候,周渝北也在。
岑月也沒遮掩,“嗯。”
走到門口,雨絲飄到臉上,比來時小了許多。
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情幾乎是超出了岑月的意料。
周渝北出現在這裏,輕飄飄地替她解圍,包括剛才他陪她走的那段路,她都不敢去細猜裏面的用意。
摩挲了下傘柄,岑月還是問:“周醫生要一起走嗎?”
男人單手插兜,另外一只手上松懶挂着件西裝外套,從樓上一直陪她走到門口,眼下,也并沒有要止步的意思。
岑月不确定他是不是要和自己一起走。
現在外面雨雖然不算大,但她只有一把晴雨兩用的單人傘,若是兩個人一起撐的話,定然是要淋濕的。
況且,他們應該也不同路。
所以,她看向周渝北。
男人站在雕花木門邊上,吊燈從側面打過,半張臉匿在陰影裏,微斂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雨水從檐角緩慢滴落,周渝北眼皮微撩,“嗯,現在走。”
周渝北是江南居常客,門口迎賓的服務生基本都認得,聽見他要走,疑惑提醒:“周先生,您朋友還在包廂等您。”
腳步微頓,岑月回頭。
男人氣定神閑站着,語氣淡淡:“知道了。”
雨霧薄薄一層,從江面籠來。
氣氛尴尬。
岑月眨了下眼睛,“那周醫生先忙,我就……先走了?”
末了又覺得有些不妥,又補上一句:“今天實在謝謝您,下次請您吃飯。”
男人撩眸,烏清的眼底多了一抹怎麽也化不開的墨,卻溫和擡手替她拉開木門。
“慢走。”
“嘎吱”一聲——
木門應聲關上,光線從镂空木雕中透出來,照亮了面前小路。
岑月從江南居出來,馬路對面正好是嘉陵江。
冷風從江面拂過,一面江水将臨江的貧富差距隔開,左邊是江南區的富麗堂皇飯店和所有高端場所,右邊是江北區破敗的樓房和髒污不堪的街道。
風有些大,樹上零星枯葉被吹落,打着旋兒落在腳邊。
岑月攏了攏針織衫,又從包裏掏出來手機,點進趙臻的頭像,删除聯系人。
至于許心姿那邊是何反應,她并不關心。
收起手機,步行去地鐵站。
七點過半,城市正是熱鬧,街上車水馬龍,霓虹在雨霧中如同星虹般微閃。
轉彎處有一家新開的超市在做活動,全場商品一律打八點五折,門口排了一大堆大爺大媽。
岑月沒什麽波動地撐傘走過,身後的人群卻突然爆發一陣小騷動。
在混亂中,她模糊聽到“有人暈倒了”五個字眼。
因着記者的敏銳,她立馬掉頭跑回去。
在超市門口,原先排成的長隊現在全部散亂,在七言八語中,岑月得知暈倒的是位更年期的大媽,患有心髒病。
大媽臉已經紫了,沒有意識地躺在冰冷的街道上。
店員小姑娘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手忙腳亂地,急得眼睛都紅了。
人群裏有人問:“打120了沒?”
“打了,但是最近的醫院都得十分鐘後才能趕到。”
小姑娘都快急哭了,崩潰地喊着:“有沒有醫生啊!”
“大家讓一下!”
岑月顧不上緊張,丢掉傘,撥開人群,直接跪在倒地的大媽右側。
心髒驟停後的黃金搶救時間是4—6分鐘內,一旦超過則會造成大腦不可逆的損傷。
雨滴滴嗒嗒下個不停,很快就将她淋個半濕,瘦弱的身板跪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像是一陣狂風就能刮倒一樣。
“這小丫頭能行嗎?”
“不知道,但總比讓她癱地上好。”
岑月抿了抿唇,她之前考過救護證,有基礎的救護知識。
先簡單判斷了下大媽的意識狀态,岑月解開她繃緊的衣領進行胸外按壓。
大雨落在身上,滴進睫毛裏,模糊了視線。
大媽的條件有些複雜,岑月微側着身,神色認真,動作專業又利落,在按壓的同時還不忘觀察大媽的面色情況。
真人的胸膛比模型要好按很多,但幾個回合下來,岑月體力已經漸漸有些跟不上,臉上早就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汗水。
好在這個時候大爺大媽們也停止了七嘴八舌的讨論,有人跑到對面的藥店喊人幫忙。
白大褂在雨夜裏格外顯眼,幾位專業的藥師和醫生提着藥箱跑來,替換下來岑月。
岑月站在人群外,一直到大媽能稍微喘點微弱的氣了,才默默走掉。
身後的救護車呼嘯趕來——
岑月走在馬路上,頭發和衣服全部被雨水淋濕,冷風一吹,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外面天寒地凍的,一身濕成這個樣子,岑月掏出手機準備打車回家。
但一看到高達三位數的等車位,又默默地放下手機。
而此時的另一邊,一輛勞斯萊斯正慢悠悠地行駛在車道上,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
又走了好一會兒的路,鞋子已經被泡濕,每走一步都會在路上留下一個水印。
她在馬路邊停下休息,冷風吹來,身上濕透只能抱着胳膊取暖,纖細的背影在蕭瑟的夜色中顯得格外落寞。
幾秒後,面前的小片黑暗被遠光燈照亮,一輛黑色勞斯萊斯沖破雨夜,穩穩地停在她面前。
淺小的水花濺起,岑月的視線向上看,漆黑得有些反光的勞斯萊斯,上面是深的像墨一樣的車窗,窺不見裏面半點光景。
岑月有些納悶,以為自己擋道,站起來剛準備走時,車窗緩緩降了下來。
入眼是周渝北線條利落分明的側臉,和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絲眼鏡。
混沌雨幕中,他撩眸,和岑月的目光對視上。
大概是淋了太多雨,她的眼睛蒙上一層水汽,眼底濕漉漉的,撐着一把暖黃色折傘孤零零站在馬路邊,雨水雖然全部被雨傘遮擋,但周身卻被淋的濕透,纖薄的身子瑟縮着,仿佛風一吹,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周渝北心頭微動,長指無意識撥了下尾戒。
女生瞧見他,眼底浮出些驚訝,“好巧啊,周醫生。”
周渝北目光偏移,落在她濕透的外套上,“怎麽淋濕了?”
岑月睫毛微顫,輕描淡寫地帶過,“剛才路上遇到點事。”
雨水從傘面無聲滑落,江面的風再次吹來——
女生無意識地縮了下手臂,很細微的動作,卻全部落進周渝北眼底。
“那你怎麽回家?”周渝北頓了下,“今天雨挺大,要不坐我車走?”
岑月抿了抿唇,衣服上的水一直在往下墜,很擔心弄髒了他昂貴的車。
但眼下軟件上的等車位一點進展也沒有,天色實在太晚,岑月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去拉車門。
兩人坐在後排,淅淅瀝瀝的雨聲被隔絕,只餘下沉悶的寂靜。
岑月誠懇道:“今天實在太麻煩了,下次一定請您吃飯。”
“好。”指骨輕擡,周渝北推了推金絲眼鏡,語氣輕快。
他倚靠在座椅上,整個人大部分隐匿在暗處,看不太清楚臉上的表情。
岑月視線游離,無意間瞥到桌板上還沒來得及關的平板,全英的文獻生澀難懂。
下意識問:“你剛剛是在忙嗎?”
周渝北順着她的視線看到平板,手指輕搭按鍵,“啪嗒”一聲,平板應聲熄屏。
他淡聲回:“沒有。”
駕駛座的司機沒忍住,往後排瞟了一眼。
車內空調溫度正好,周渝北遞給岑月一塊毛毯。
“謝謝。”
皮膚的表層都黏着一層水汽,岑月把腕上手镯摘下來,用毛毯簡單擦了擦身上的水珠,然後就把毛毯疊好,一直蓋在腿上,感受着溫度從指尖一點點複蘇。
雨水從車窗上滑落,城市的高樓在視野中飛速後退,倆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氣氛始終算不上活躍,但也不至于尴尬。
勞斯萊斯駛過跨江大橋,在雨夜裏安穩飛馳,最後在臨川路停下。
破敗的居民區第一次有豪車到訪,路過的人都不免多看幾眼,心生羨慕。
“謝謝您。”岑月拉開車門,禮貌道謝。
“嗯,”周渝北的目光落在女人蒼白的唇上,嗓音溫淡落下——
“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