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識
初識
暗藍色閃電劈開雲層,雨水湍急淌下,西北風不由分說地撲襲而來,冷的像是混了冰碴。
岑月從醫院大廳出來,淺色的水泥地面被染深,積水已經漫上了第一級臺階。
雨夜路況擁堵,手機電量只剩下最後百分之十,看着頁面上網約車的等位前面還有一百多位時,果斷打開導航,查看最近的一班公交車路線。
新院區的設計偏人性化,兩條長長的戶外走廊直通醫院大門口,岑月撐開傘,想走到對面公交站去等車。
視野裏卻出現一束光亮,一輛黑色卡宴正緩慢地從地庫裏駛出來。
挂着京A的牌子,號碼是嚣張的88888。
車輪碾過水窪,污水零星濺到腳邊,岑月側身讓車。
雨珠斷了線似的往下墜,霧氣将眼前景象暈成一片高糊,等車子駛到身邊時,才看清駕駛座上的人是周渝北。
車內光線昏暗,車窗半降着。
男人穿一件金絲軟邊黑色襯衫,袖口卷了幾折,不怕冷似的露出半截勁瘦小臂,骨節分明的指間夾了根燒到一半的煙,看着慵懶又恣意。
他也看到了岑月。
路燈昏黃,纖瘦的影子孤零零立在路邊。
“周醫生?”女孩有些驚訝。
路很窄,周渝北微微颔首,“你先過。”
“謝謝。”
白色鞋底踩在新澆的瀝青地面,映出深深淺淺的痕跡,岑月邊打傘邊護着包裏的設備,顯得有些艱難。
雨水砸在玻璃上,蒙出一層水霧。
周渝北沒急着開車,漫不經心摩挲了下尾戒,随口問:“你家住哪?”
岑月愣了一瞬,“江東區,臨川路。”
沉默了幾秒,周渝北掐滅手上的煙。
“正好順道,”他側眸看過來,微挑眉,“一起走?”
正好手機上顯示公交車因為交通堵塞晚點十五分鐘,手機電量還剩下百分之八,岑月沒拒絕,認真道謝:“謝謝您。”
江東是老城區,居民樓都上了年頭,老街上路燈昏黃,日曬雨淋了幾十個年頭的電線杆下,是無數個用大型遮陽傘支撐起的蒼蠅館子。
坑窪污水遍地都是,瓜皮垃圾随處亂扔,下水道擁堵,氣味從井蓋裏蔓上來,混雜着烤串的的香氣沖向鼻腔。
是和江北區截然不同的景象。
昏黃的路燈照進車窗,岑月默默縮緊手心,睫毛緊張地顫了好幾下。
這樣糟糕的環境,若不是因為送她,想必周渝北這輩子也不會踏足。
車子越往前開,道路條件越不堪。
又正好碰上下班的高峰期,再加上下雨,街上全是人,将整條道路圍得水洩不通。
周渝北連按了好幾個喇叭,卻怎麽也開不進去。
轉角處低矮樓房斑駁的牆面闖入視野,因為潮濕,牆角臺階上全部爬滿了苔藓。
岑月有些坐不住,僵硬地弓起後脊,手指松開又縮起。
可能是自卑,也可能是自尊心作祟,不想讓喜歡的人看到她髒亂差的居住環境。
岑月抿了抿唇,不太自然道:“前面好像沒地方掉頭了。”
周渝北的桃花眼輕飄飄掃向她。
女孩眼睫輕擡,一雙霧潮潮的眼睛看向他,唇角的笑是恰到好處的禮貌,“麻煩您了,就送到這兒吧。”
邊上蒼蠅館子裏有兩桌人在拼酒,燒烤的煙霧飄進車窗,電瓶車急促的喇叭聲在後面響起——
周渝北搭在方向盤上的食指緩慢地敲了敲,節奏卻是落在岑月的心上。
她咬了下唇肉,視線平直移開,莫名有些緊張。
他肯定會覺得她很奇怪吧。
巷子嘈雜,街角的冷風過來,帶着各種味道拂過鼻腔。
片刻後,車窗被緩緩升上。
潮濕的空氣裏,落下一道慵懶的低笑聲——
“也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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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很暗,穿過幽暗狹窄的小巷,入眼就是斑駁的牆面和昏黃的路燈光,老城區的機械管道醜陋難看,垃圾桶被風吹倒,這裏擁擠又荒涼破敗。
岑月收傘上樓,正好和隔壁那對情侶中的男人迎面碰上。
男人面色酡紅,下樓時腳步虛浮搖晃,樓道狹窄逼仄,聲控燈年久失修。
他打了個酒嗝,難聞的酒味撲鼻而來,“小姐姐,這麽晚回來啊?”
刻意拉長的怪調顯得格外的不懷好意,讓人聽着非常不舒服,岑月往前跑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
“要不要來我家裏坐坐?”男人調笑着。
岑月冷着臉,“不用。”
她快步上樓,然後“砰”地一聲鎖上門。
樓下傳來男人“嘁”的一聲,“開個玩笑都不行,真沒意思。”
樓下成人用品自動販賣機“叮咚”一聲掉出商品,緊接着男人混亂的腳步在樓道重新響起,對門的鑰匙插/進門鎖裏……
一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岑月趴在門背上的身體才逐漸放松下來。
給水壺插上電,岑月沒什麽表情地戴上降噪耳機,坐到桌前開始回放采訪視頻。
最近接連雨天,岑月住的樓層低,即便窗戶緊閉空氣還是潮濕粘膩,衛生間地漏的反味也很嚴重。
臨江房價物價都高的離譜,岑月因為剛畢業還沒轉正,有限的資金只租得起這邊老破小區裏的房子,一室一廳一衛的格局。盡管隔音不好下雨返潮,但勝在離電視臺園區比較近。
岑月也就這麽一直忍受了。
客廳桌子是吃飯和辦公兩用的,上面擺着些零碎的照片和手寫的随筆記錄。
岑月捏着筆,邊看視頻邊在紙上記錄,和整理重要的信息點。
這個随身攜帶的本子有些年頭了,也偶爾會用來寫日記,藏青色封皮,磚頭樣厚的一本,字跡新舊交疊,随着手指的翻頁在暖黃色燈光下一點點映現。
岑月是一個不太會表達感受的人,用詞簡單直白,記錄的也大多是生活中瑣碎小事,像流水賬一樣,沒什麽好看的亮點。
視頻正好放到她問周渝北是否打算回京都的畫面。
薄薄的水汽細密地凝在玻璃上,被路燈映出漂亮的弧光。
視頻裏他只是微微側着臉,昳麗的眉目連光都要關照三分,桃花眼輕輕彎起,松筋軟骨地倚坐着,姿态閑散随意,卻處處都透着勾人的欲。
他的确有一副勾人的好皮囊,游走花叢,一雙桃花眼眸光潋滟,看似看誰都深情。
卻留走随意,收放自如,像個渣男。
從不為別人的心動買單。
岑月不可避免地想到17歲那年,她第一次見周渝北時的景象。
……
那年暑假她第一次走出明鹿縣,帶着對父親的雛鳥情節,用瘦弱身板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在大的像迷宮一樣高鐵站迷茫穿行。
接她的孟秘書臉上紋多的和橘子皮一樣,一笑就全部皺在了一起。
他告訴岑月,爸爸和阿姨弟弟妹妹都在江南居等她。
臨江有着明鹿縣從沒見過的高樓大廈,還有燈火澄亮的仿古建築。
包廂門打開,許久未見的岑至海正紅着臉給主位上的年輕婦人倒酒,龍鳳胎兒女乖巧可愛,一大家子人言笑晏晏,幸福仿佛都要溢出來了。
只有岑月一個人捏着有些磨損的校服衣角站在門外,是個唐突又局促的外來者。
主位上的年輕婦人是黎書佳,是當年岑至海和許心姿離婚後倒插門娶的老婆,臨江老牌房地産開發商獨女。
旁邊,是他們共同孕育的一雙兒女。
黎書佳的目光比岑至海的先瞥過來,美目輕佻,含着打量的意味,将少女從頭到腳都掃視一遍。
像是随意打量貨架上的商品一樣,給人一種很輕蔑,卻又無處遁形的感覺。
這頓飯,明面上是給岑月接風洗塵,實際上是黎書佳讓岑月知道,在臨江、在岑家,誰的話說出來重量大。
岑月只是低頭扒飯,平靜地聽着黎書佳有意無意的暗諷和炫耀,并不做聲。
這場平靜而詭谲的飯局終止于岑禹涵一杯茶水。
這個才六歲大的胖小子,張牙舞爪地将瓷杯裏的熱茶水澆了岑月一身。
“我才不要這個窮酸鬼來當我的姐姐!”
尖銳的叫聲刺入耳底,燙意裹挾着反胃感再次襲來——
“窮酸鬼!不要和我們搶爸爸!”
“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我們才不喜歡你!也不要你當我們的姐姐!”岑聽涵也跟着附和。
燈光刺白,刀叉冰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開始逆流,少女抿唇,後背倔犟般地挺直,掀眸,直視他們。
一向溫和的眼睛裏,多了股倔犟不甘的意味。
岑禹涵兩兄妹卻并沒有半點收斂的意思,一個在地毯上滾來滾去大鬧,一個踩在椅子上哭的堪比殺豬,黎書佳和岑至海頭疼地一人勸一個,包廂亂的像是一鍋煮開的粥。
最後岑至海受不了,略帶無奈地說:“岑月,你要不要先出去一下?等我把小禹和小聽哄好再回來,好不好?”
這場表面的和平終于維持不下去,一時間諷刺、委屈、無奈……無數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腔裏來回掃蕩。
沒人關心熱茶水燙不燙,她被灑了的衣服還能不能再穿。
岑月只是望着這個眉眼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男人,心裏突然生出來好多失望,就連最後那點微薄的雛鳥情結也砰然了斷。
她拉開椅子,不卑不亢地退場。
身後的包廂裏黎書佳埋怨岑至海的聲音傳來:“都怪你!接那個木頭回來幹嘛?在農村又少不了吃穿,非要接回來鬧得家宅不寧!”
“她畢竟是我親生的……”
“難道禹涵聽涵就不是你親生的孩子了嗎?!”
“你為什麽不事先問一下我們的意見?!”
記憶裏的那個酒店太大了,岑月找了很久都沒找到衛生間處理,最後被困在一處偏僻的院子裏怎麽也走不出去。
異鄉的不安全感到達了頂峰,岑月無助地埋坐在綠化帶邊上,掏出手機撥打許心姿的電話。
電話接通,岑月突然不知道從何說起,倒是許心悠先猜出來。
“受你那後媽擠兌了?”
許心悠仇富,尤其憎惡鄙夷岑至海這個傍上大款的前夫,似乎早就料到岑月會遇到今天這一出。
“早就和你說了,富家小姐可沒那麽好當的。”
岑月沉默地捏緊手機,指節微微泛白。
她只是想見一見爸爸,為什麽要被說的那麽不堪?
許心悠還在繼續說教,“你這爹不是什麽好人,又慫又沒擔當。”
“他要是真稀罕你,當初離婚的時候就不會不要你的撫養權,現在有錢了倒是給他裝上了。”
她摔麻将的動作都帶着解氣的意味,“不過也好,吃點苦頭才能知道,我養你到這麽大有多不容易。”
她幸災樂禍的語氣,對岑月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滅掉手機,岑月把腦袋埋到臂彎裏,像只鴕鳥一樣,自欺欺人又極度不安。
高中的班主任曾經誇過岑月內核穩定,處事不驚,有着同年齡段孩子所沒有的成熟穩重感。
其實只不過是時常滿心的委屈沒處述說,就也逐漸學會了憋在心裏自己消化。
江南居太大,岑月所處院子很空寂,疊疊綠茵隔出來一處窗臺,只不過被桑枝葉擋住,看不到窗子裏面的光景。
人一傷心起來,天氣都來應景。
豆大的雨珠砸落地面,吳侬軟語的彈評伴着檐角滴滴答答的水聲,從重重枝影後傳來,岑月後知後覺地站起身,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之中闖了別人的包間。
蹲的時間太久了,再加上眼圈有些紅,岑月腦部短暫缺血有一瞬間的發懵。
定了好一會,她才從重重疊疊的桑枝影後退出,卻不經意對上了一雙烏清的眼眸。
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松挺的骨架套了件質地薄軟的淡水色襯衫,閑散斜倚在窗臺上。
一雙桃花眼含情勾人,像是聊齋書裏的畫皮豔鬼一樣魅惑,周身氣質卻又清貴溫隽,只是靜靜地倚在那裏,也自成一道寫意派的山水風景。
“小朋友,”他揚了揚手,松軟的袖口往下堆落,露出肌理利落的小臂,和腕上的一串深色佛珠,“怎麽一個人在這?”
人生地不熟,又誤闖了別人的包間,岑月難得有些怯。
江南軟語和着琵琶彈唱《聲聲慢》,涼風掠過窗前茶碗,蕩起一道惬意的波。
面前男人長得實在太過好看,且是岑月17年都沒見過的那種近乎妖孽的好看,她穩了下呼吸,故作不經意地移開視線。
“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男人輕笑着哦了聲,像是并沒有在意岑月的冒犯。
指尖随意撚了片桑葉,笑時扇形眼角微微彎起,宛如迎風飄落的桃花瓣一樣,眼底水光潋滟的,有種随意調情的壞。
“沒事。”
他把尾調音拖得長長的,似乎是骨子裏的矜貴散漫透了出來一樣——
“要進來躲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