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月
風月
“需要。”
岑月幾乎是想也不想。
電話那頭輕笑了聲——
岑月穩了穩聲線,問:“周醫生什麽時候有空?”
“下午就可以。”
打火機“啪嗒”一下,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脆。
本着嚴謹的态度,岑月從包裏翻出紙筆,“周醫生,麻煩你說一下具體時間……和地址。”
聽筒裏安靜了兩秒,随後道:“下午四點半吧,地址在市二院北院區,13樓心外科。”
“還有——”
岑月寫字的筆一頓:“您說?”
“在那之前我有個手術,如果不能及時過來的話,你可以先到辦公室坐會兒。”
“別幹等着。”
男聲低醇慵懶,語調淡淡,卻處處妥貼。
岑月不動聲色地記完,“好的,那我們到時候再聯系?”
“嗯。”
電話挂斷,岑月打車回臺裏。
出租車駛入車流,正好趕上擁堵的早高峰,空氣中到處都是汽車尾氣和潮濕的泥土味。
一夜未睡的困意在這一刻到達頂峰。
平常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今天堵了将近一個小時,岑月靠在後座昏昏沉沉地補覺,一直到園區外司機才将她喊醒。
“小姑娘昨晚熬夜加班了吧?”司機是個熱心大叔,看她眼下兩片青黑忍不住關切道:“你們這群年輕人,認真工作的同時也要注意身體啊。”
伸進包裏的手指微滞,面對陌生人的善意,岑月略微有些無措,只是悶悶應了聲:“好。”
她掏出手機掃碼付款,出租車掉頭重新駛上車道。
剛下過雨,天空藍的發亮,園區內的綠植也都被沖洗的很幹淨。
岑月到食堂買了兩個包子就上樓,休息日的辦公室只零星坐着幾個人,靜的出奇。
她慢吞吞地咬着包子開電腦,打算把昨晚沒修完的采訪稿再改一改。
視線無意間碰到工位上那張寫好的便簽紙。
她以為,那天在趙家村周渝北會應下采訪,只不過是出于客套,沒想過他會真的放在心上。
畢竟地震傷員那麽多,身為醫生他一直都很忙。
微弱的日光從雲縫裏鑽出來,修完稿子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過了午飯時間。
岑月盯着那張寫着地址的便簽紙兩秒,開始往包裏收拾東西。
第一次獨立做采訪,盡管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完成,還是會有些緊張。
岑月按照便簽紙上的地址,提前半小時到醫院踩點。
城北院區是今年新建的,裝修風格與老院截然不同,大廳裏是手足無措的老人和随處可見的志願者。
岑月有些觸動,舉起相機默默記錄下來。
心外科的病人需要靜養,并不像其他病區一樣擁鬧。
中央空調效果不錯,冰冷的手指逐漸複蘇過來,岑月在病區站了會兒,觀察到對面護士站裏面的護士們一直在忙碌地進進出出。
猶豫了會兒,岑月還是決定上前問。
“您好——”
“請問周渝北醫生在嗎?”
“周醫生手術還沒下來。”
護士擡頭看見她手裏的相機,又問:“你是市電視臺的記者?”
岑月點頭。
值班護士電腦上的體溫單還沒繪制完,态度卻依舊軟和,“周醫生辦公室在左轉第三個房間,您……要不去那坐着等?”
“不用,”岑月嗓音溫淡,視線移到她疲憊的臉上,話鋒一轉:“我想采訪一下你們,請問可以嗎?”
“采訪我們……?”
護士震驚又為難,思考再三還是拒絕:“抱歉,我們現在有點忙,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系,我可以等。”
在進醫院之前岑月的采訪對象确實只是周渝北一個人,但真當眼睛接觸到一些事物之後,她更想把鏡頭對焦衆生百态,以及每一個被時常忽略卻一直在默默堅守的崗位。
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夜班護士過來接班,大部分的治療已經做完,護士站短暫清閑下來。
面對鏡頭,值班護士徐露露略顯局促。
“不好意思,我沒被采訪過……有點緊張。”
“不用緊張。”岑月眼神溫和,耐心地引導她:“一會兒我就簡單問幾個問題,你想到什麽回答就好了,如果回答不了或者不想回答的也可以喊過,我們後期都會剪輯的。”
徐露露深吸一口氣:“好。”
岑月看她調整得差不多了,舉起錄音筆,“那我開始了。”
岑月:“請問您可以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嗎?”
徐露露:“大家好我是徐露露,一名心外科護士,我參加工作已經五年了。”
岑月:“那請問您當初為什麽選擇這份職業呢?”
徐露露略微思考了一會兒,回答:“最開始選擇這份職業只是為了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是到後面真正參加工作之後就會發現,需要幫助的人很多。”
岑月繼續引導:“那你在工作中,有遇到過什麽印象比較深刻的事嗎?”
“有遇到過,”徐露露說:“那時候剛參加工作,第一個大夜班,11點50将近12點的時候,來醫院的路上看到一對中年夫妻在醫院門口的草坪上崩潰大哭,那一瞬間突然心一酸。”
像這樣印象深刻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每次夜班淩晨12點急診樓下一輛又一輛的救護車,因為家庭貧窮而自願放棄治療的老人,五六歲患着遺傳病卻不哭不鬧的小孩兒,以及在醫院裏的無數個瞬間都讓徐露露感到無力。
她一開始學護理,只是聽從家裏的安排,直到真正進入臨床之後,才意識到這份工作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徐露露還記得,從學校到醫院第一個實習的科室是ICU,那天剛上班,徐露露就碰上了搶救。
是一位熬夜加班突發急性心肌梗死的三十歲年輕男人,科室的醫生護士輪番上陣按壓,甚至最後連心肺複蘇機都用上了,心電監護儀上仍舊一點波瀾也沒有。
老師們都很忙,最後死亡通知書是徐露露出去叫家屬簽的。
他的妻子在門外不顧形象崩潰大哭,孩子才出生不到九個月,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
“在病痛和死亡面前,我們都太渺小了。”徐露露說。
采訪漸入佳境,徐露露也打開了話閘子:“岑記者,你來的時候想必也看到了醫院有很多的志願者了吧?”
岑月點頭:“是的。”
徐露露:“那些基本都是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利用休息時間自發過來的,當然也有我們附屬醫學院的學生們。”
岑月:“因為什麽?”
徐露露:“因為光生病就已經夠讓病人緊張無措了,還要面臨醫院太大找不到路,挂號看病流程不清楚等多項大小麻煩事,我們便想着多方面幫助病人減輕痛苦和無措,讓他們能夠快一點看上病。”
……
采訪結束,岑月關掉錄音筆,站起來給徐露露遞紙巾:“謝謝您。”
徐露露接過紙巾,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再次正視起面前對的女子。
她穿一件極簡風灰色長款風衣,長發在腦後低低挽了個丸子頭,看起來幹淨又利落。
那雙略微低垂的眼中透着淡淡的悲憫,似乎總有化不開的心事。
與清冷的外表不同,她敏銳又溫柔有耐心,整個采訪的全程都盡顯專業,很符合徐露露眼中新聞記者的形象。
“是我該感謝您才對。”徐露露說:“讓更多的人能聽到我們基層醫護人員的聲音。”
-
走廊上的挂鐘顯示五點二十分的時候,電梯門正好打開——
一群年輕的醫生簇擁着出來。
窗外枝桠搖曳,夕陽在牆壁上留下橙紅色殘影,周渝北走在人群的最中心,走廊的燈光在他頭頂暈出一層光圈,越發顯得肩寬腿長。
人群一點點靠近,岑月後脊不自覺繃直。
周渝北足足遲到了五十分鐘。
但想必應該是手術進行的不太順利。
夕陽殘影正好偏移到男人的臉上,給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了溫度。
他略顯疲憊,歉意地說:“抱歉,讓你久等了。”
岑月好脾氣地笑了下,“沒關系,可以理解。”
已經是差不多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走廊重新熱鬧起來。
周渝北提議要不去他辦公室,那兒安靜。
岑月沒有異意。
病區走廊很長,一路上碰到不少病號和周渝北打招呼,他也都一一笑着耐心回應。
岑月跟在他身後。
燈光垂落,冰涼的地磚上映出的兩道影子短暫交錯,而後又迅速分離。
辦公室的玻璃門微微斂着,熾白的燈光從門的縫隙裏面透出來。
周渝北推開門,“進來吧。”
他的辦公室窗明幾淨,綠蘿生機勃勃。
單人辦公桌上除了擺放電腦和病例外,還擺着幾束花和果籃,以及一面沒來得及挂的錦旗。
之前走時沒關窗,一陣冷風灌進來,凍得人頭皮一涼。
岑月搓了下手臂,乍從溫暖的中央空調接觸到冷風,還是有些不适應。
周渝北瞥她一眼,冷玉似的指骨微擡,“咔噠”一聲,窗戶落上了鎖。
岑月已經架好了相機,然後把之前準備的問題都拿出來,遞給周渝北。
“這是我待會兒要問的問題,您可以看一下。”
“好。”
周渝北伸手接過,尾戒上的綠寶石在頂燈下泛着幽幽微光。
棕色皮質筆記本上還殘留着她指尖的溫度,頁面被翻開,女孩娟秀漂亮的字跡一點點呈現出來,裏面的每一個問題都标注得很詳細。
周渝北略微看了會兒,将筆記本合上還給她。
“可以開始了。”
他似乎有些困倦 ,沒什麽姿态地靠在沙發上,偏偏一襲白大褂穿在身上又顯得極溫雅禁欲,裏面的襯衫扣的一絲不茍。
岑月看了兩秒,深吸一口氣,打開錄音筆,按照之前計劃的問題開始進入流程。
她的聲音溫溫細細的,字句明晰地落在耳邊,就像是江南淋漓落下的綿長小雨。
這不是周渝北第一次接受采訪,回答的游刃有餘。
接近尾聲的時候,岑月問他,“周醫生以後……還回京都嗎?”
岑月承認,這個問題她問出來的時候帶了點私心。
走廊上的腳步聲錯落不斷,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風凄厲地外頭呼叫,樹葉被卷的七零八落,臨街角鋪子的招牌被吹飛,屋檐下卻站着大堆躲雨的人群。
然而屋內安靜溫暖且明亮,與室外形成鮮明的對比,岑月在紙上圈了最後一道,等了将近一分鐘也沒等到周渝北的回答。
于是擡頭看他,試探性地問了句:“是不太方便回答嗎?”
男人散漫地撩起眼眸,頂燈冷白的光落進多情的桃花眼裏,他直視着鏡頭,五官被焦距拉得放大,唇角輕輕勾了一下,“倒不是。”
“目前打算留在臨江。”
“未來五年,都沒有回京都的打算。”
他的視線偏移,與岑月目光相接,潋滟而深邃,像是溺進一灣深不見底的海域。
呼吸緊了緊,岑月下意識地追問——
“為什麽?”
空氣仿佛被抽幹,岑月的心不自覺緊了一下。
走廊外的腳步聲來回走動着,雨水滴落在窗臺上,天徹底暗下來,無數飛蟻義無反顧地往玻璃上撞,想要沖進有光亮的室內。
岑月再次看向他,男人此刻正松筋軟骨地倚靠在椅子上,垂着眼睫,修長的食指漫不經心地摩挲着尾戒把玩,似乎是在思索。
幾秒過後。
他唇邊扯了抹笑,淡定又緩慢地重新掀起眼皮,與岑月對視上——
那一瞬間,仿佛隐匿在冰面下的暗流開始湧動。
心一點點被牽起,岑月手指交叉,心裏有些期待他的答案,卻又不敢太過冒進。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周渝北并未正面回答岑月的問題。
只是收了笑,懶洋洋地道,“和職業規劃有關。”
男人清冽潤澤的嗓音緩緩落下,岑月的期待戛然而止。
失落感像是冬夜裏忽然下起的一場小雨,淋濕了她膽怯,而又暗啞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