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五天後, 江南拎着行李回到學校,宿舍門大開,蘇丹正在伏案工作, 但宿舍裏卻有一臺格格不入的收錄機,呲呲拉拉地放着鄧麗君的專輯。
這可不像蘇丹的風格, 江南進門前一敲, 蘇丹擡頭, 見是江南,臉上揚起笑意,嗔怪道, “我還以為誰呢?自家人還敲門!”
江南笑笑,這才發現她的下鋪住了人,想來是學校安排了新舍友,收錄機應該也是這位的。
江南便問, “新同學?”
蘇丹心累地點頭, “系裏今年的新生,新生宿舍住不下,就往咱們這兒分了。”
江南挑眉一笑,看蘇丹這表情, 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還有工作?”江南往蘇丹桌上的筆記本一瞟, 但沒仔細看。
她們上學期期末就知道蘇丹有迎新生的工作,所以江南見她來得早也不意外。
又笑道, “我們又占你便宜了。”
蘇丹每學期都是最先到學校的, 一回來裏裏外外都會擦洗一遍,她們回回只管入住、收拾自己, 省了不少力氣。
蘇丹先回了句“就是寫點報告”,又說打掃是順手的事兒, 她又不是天天幹之類的話。
兩人正說着,新同學回來了,一個長相俏麗的二十歲出頭女孩,頭上兩條骨辮,垂下來的部分往回折,用發帶捆住,身上的衣服做得很貼身,彰顯出發育得不錯的身材,眼下正一手端着盆,一手扇着面前的空氣,皺着臉抱怨道,“什麽味兒?”
江南不用聞也知道,因此回道,“火車味兒。”
她在火車上住了五天,确實有味兒了,因此不再閑聊,跟蘇丹說了一聲,就收拾東西去澡堂洗澡。
洗澡回來,又将床單被套拆洗、曬了,才披散着未幹的頭發坐在書桌前給大姑和趙瑞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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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新舍友對她腌菜味兒換成滿室的馨香又有意見了,“好劣質的香味!”
江南被突然打擾了寫信的好心情,停下筆,不禁想這張床鋪有什麽魔咒不成,怎麽分配來同學都是這副德性。
她回頭,打量了會兒新舍友,笑問道,“知道滬市日化廠的地址嗎?”
舍友莫名其妙,皺眉道,“我為什麽要知道?”
“你可以寫信告訴他們,他們廠子生産的洗發膏和香皂味道太劣質了,熏到了你的鼻子,讓他們好好改進一下!”江南一本正經提議道。
那頭,蘇丹已經笑出了聲。
這可是滬市最暢銷的洗發膏和香皂,她們宿舍幾乎都用的這家廠子生産的産品,不過個人香味取向不同。
江南這月季香皂味兒明明很淡雅,聞起來很舒服。
這新學妹偏要挑刺兒,不過,這兩天,她也算基本摸清了這姑娘的性子,見到什麽都習慣性挑刺,仿佛她選擇的才是最好的,對外國的産品和文化都很是推崇,人倒是簡單,沒多深的心機,比沈悅之好太多了。
比如當下,明明和江南吵着嘴,見轉過身的江南散着長期編辮子呈現大波浪卷的長發、吊帶裙露着修長的脖頸和白皙起伏的峰巒,再加上漂亮豔麗的臉蛋兒,像極了港城雜志上的明星,她瞬間驚豔地說不出話來,臉還微微發紅,只喃喃回道,“開窗散散味道就好了嘛,做什麽說寫信提意見那麽嚴重……”
這讓江南蓄勢待發的攻擊瞬間被堵了回來,這算什麽,不t知道的,還以為她欺負人了!
江南無奈地看向蘇丹,蘇丹悶笑,沖她搖搖頭,無聲道,“別跟她一般見識。”
江南只得回過頭,繼續寫信。
第二天,吳慧、徐馨馨和楊玲相繼返校,宿舍裏仍然播放着那不知從哪兒翻錄來的鄧麗君專輯,三人跟江南一樣稀奇,蘇丹介紹了她們認識新舍友,因為不熟悉,幾人禮貌問候了幾句就過了。
哪知,等三人收拾打理好自己,在宿舍看書的看書、休息的休息,新舍友忍不住開始炫耀起她的收錄機,“……這島國産的收錄機是我哥托人給我從南方帶的,我說不要,他非帶,要不是我喜歡鄧麗君的歌兒,我都不想帶來,太占地方了!”
江南幾人聽出她的小心思,都沒接話,只有徐馨馨一邊看文摘雜志,一邊頭也不擡直言道,“你喜歡鄧麗君,這磁帶也不買點兒好的,沈揚學長他們攤子上最次的十塊錢三盤那種,音質也比你這好。”
徐馨馨到朋友宿舍欣賞過,還聽她們抱怨沈揚學長和他朋友太黑了,拿空白磁帶翻錄的專輯也賣這麽貴,如今看來,貴還是有貴的道理,同樣是翻錄,質量是有差別的。
徐馨馨的無心之語,可就讓新舍友不服氣了,站起身,洋洋說這是她哥給她從哪兒哪兒帶回來的正版雲雲,和徐馨馨辯駁起來。
蘇丹見狀,閉眼揉了揉太陽穴,江南和身旁的吳慧笑得停不下來,反倒是楊玲一直盯着新舍友,若有所思。
兩人正吵着,有人在門口敲門,是鄧芳芳,來找江南和楊玲。
徐馨馨和新舍友阮如安這才停了下來,兩人各哼一聲,誰也不理誰。
江南起身給鄧芳芳搬凳子倒水,鄧芳芳卻擺手拒絕,“我不坐了,就跟你們問兩句話就走。”
江南點頭,只見她遞過來一份稿子,解釋道,“你們報紙和校外的報社有聯系是吧?能不能幫我找關系把這篇文章報道出去。”
江南翻開一瞧,是鄧芳芳寫的,質問有關部門個體勞動的定義到底是什麽,具體政策什麽時候下發,為什麽國家支持個體經濟,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仍然在打擊他們。
江南沒看完,一看開頭言辭激烈,就知道出事了,忙問鄧芳芳。
鄧芳芳捂了捂眼睛,才道,“在你們報紙上打了廣告後,生意好了很多,我媽和妹妹都很高興,學校放假後,學校沒生意,我們就在家附近擺,招了人眼,被舉報了,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一來,把我家的攤子沒收了,我爸也因為這事兒被工廠被開除了,我找人找單位申訴、解釋都沒能把攤子要回來,
所幸沒沒收我們這些日子賺的錢,我家還可以從頭再來。
別人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有個賣針頭線腦的大嫂,貨都是交一半定金賒來的,三天兩頭被沒收,還不起貨款,跳江了,人倒是救上了,但是肺部感染,本來就是家境困難才做個體戶,如今又要花錢治病,更艱難了,
放假這一個多月,我到處投這篇文章,但都沒得到回應,只能找你們幫忙看看。”
其實,她家的情況遠沒有她說的這麽輕描淡寫,父親被開除後,每日在家責罵她害了家裏,母親和妹妹對于擺攤也生了畏懼之心,說什麽也不願再做了。
她沒辦法,只能從源頭上解決這個問題,不然她家就要餓死了。
還有千千萬萬如那位跳江大嫂家一般的家庭,他們明明在做國家允許的事情,為什麽就這麽費力,她不願再看到這樣的悲劇。
鄧芳芳淡笑望着江南,補充道,“不成也沒關系。”畢竟相關部門、每家知名報社她都找過、試過了,找到江南她們不過是廣撒網而已。
江南告訴鄧芳芳,“政策可能明年就下來了……”
她記得明年就可以注冊工商營業執照了。
“可我們等不到明年了!”
鄧芳芳打斷她道,不管是鄧家,還是那位大嫂家,沒有旱澇保收的工作,又被盯上,什麽都做不了,他們要斷糧了。
“我的目的也不說非要明确的政策,我只想讓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能分清什麽是個體經濟、什麽是投機倒把,不要混為一談,讓我們暫時度過這個危機就可以。”
江南沉默了一瞬,應道,“那我就幫你試試,但不保證結果。”
她大概弄明白了,這是政策沒有落在紙上,下面的執行部門仍在循舊例辦事産生的矛盾,如果是相關部門問題,報社可能會有顧忌,不一定會幫忙。
鄧芳芳笑道,“行,謝謝了,有你這句話就行。”
她說完,就告辭走了。
楊玲看着她的背影遠去,欲言又止,只問江南,“找郝主編嗎?”
江南點點頭,“我去打個電話。”
說着就去了傳達室,排了十多分鐘隊,給郝玫打了電話。
郝玫聽了她的來意,直接道,“稿子你不用給我寄了,我們報社也收到了,內部正在開會研究到底要不要報道,畢竟這是社會熱點、焦點問題,只是現在還出結果,等有結果了,我通知你。”
江南仔細聽了,确定郝玫并不是在敷衍她,才道了聲謝,挂了電話。
回到宿舍,她告訴了楊玲電話結果,卻忽覺哪裏不對勁兒。
看了一圈,才發現從早響到晚的收錄機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江南疑惑。
擡眼望去,卻見新舍友挺直着腰背、高高擡着下巴,一副假裝認真看書的模樣,江南用眼神示意楊玲,這是怎麽了?
楊玲搖頭,不知道。
江南一出門,她就關掉了。
殊不知,阮如安聽了江南和鄧芳芳的對話,大受震撼,這是大學生應該關心的事兒嗎?
她忽然感覺她的收錄機跟這個“憂國憂民”的宿舍格格不入,默默關掉後,假裝開始學習。
次日正式開學,江南進入大二學年,上完課後,跟楊玲一起去了辦公室打掃衛生,準備投入新的工作。
新學期第一期報紙的主題,原本是上學期末随口定下了美食,只昨天見了鄧芳芳後,江南和楊玲都默契地沒再提美食相關的話題,兩人有了相同的想法,只待說服莫敏。
果然,莫敏聽她們一說,嘆息一聲,沒說什麽就同意了。
她們打算先将鄧芳芳的文章放在《狂瞽》上預熱,征集同學們評論、看法後,做一期特別刊,托郝玫幫她們往上送一送,結果如何,就看天意了,她們也盡力了。
只是這一期光鄧芳芳的文章也不夠版面,還要征稿的,而且報紙上的知青小說上學期已大結局,需要選一篇新的來補上。
“小說,就用我的吧。”楊玲從包裏拿出稿子自薦道。
這可把江南和莫敏驚喜到了,捧着心道,“歐陽老師的大作完成了嗎?”
她倆上學期就知道楊玲在構思新小說了,楊玲看她倆這搞怪模樣,忍不住笑出聲,而後又正色道,“是我姑姑的故事。”
不過,這次不是實名。
講述的是以前特殊年代的特殊愛情故事。
她的姑姑與前姑父經組織介紹,結為夫妻,婚後因二人家庭背景、學識的巨大落差産生了種種矛盾,在這些矛盾或解決或激化的過程中相濡以沫、日久生情,而後革命期間,姑姑身為研究人員、成分又有問題,一形勢所迫,二也為了保護丈夫孩子,主動離婚、斷絕關系,平反歸來,卻見前夫組建新的幸福家庭,一切物是人非……
楊玲的文筆從不叫人失望,文章中姑姑的愛情通俗又崇高,女主角情深又灑脫,讓人欲罷不能。
有了這篇文,又有“歐陽林林”的名頭,她們下一期不缺熱度了。
不過,還是不夠,得再選一些內容。
三人又将目光投向最近時事,目前校外報紙熱議的就是國企工廠改革試點和S口工業區的建設。
“校園報肯定會把重點投在這兩件事上,咱們可以另辟蹊徑。”莫敏說着,從包裏拿出一張心華報,擺到江南和楊玲面前。
是S口工業區建設過程中,外商為了提高工作效率,頒布了獎勵機制,只是農民工每月拿一百多元獎金,戳了某些人的心和眼,覺得苦勞力不該擁有超過他們的工資,因此叫停了,如今工業區因為工程進度變慢,将事情鬧大,獎勵又恢複了。
“咱們就議一議這‘物質刺激,獎金挂帥’到底行不行得通,正好工廠改革也涉及按勞分配,兩個一起,也算緊跟社會熱點了!”莫敏神采奕奕道。
江南聽了直感慨,“看來學姐假期t裏也沒閑着,真是為咱們小報鞠躬盡瘁!”
楊玲完成了她的第二部大作,只有她除了确定個戀愛關系,一事無成,這樣可不行!
莫敏見她耍寶,笑着睨了一眼,“可別,經不起誇!”
江南和楊玲俱是一笑。
江南垂眸,看了看鄧芳芳的文章,又想起要去南方的趙瑞,她也該掙錢了!
對于莫敏的提議,兩人自然沒有意見,于是開始征稿工作。
幾天後,她們收到的稿件比上學期多兩倍,高質量的也不在少數,三人蹙眉面面相觑,這可不正常。
于是,莫敏放下手中工作,挑了幾封信件,出了辦公室。
只一個小時後回來,笑容滿面,“你們絕對猜不到什麽原因!”
說着,莫敏将帶出去的稿件,豪氣灑在辦公桌上,握拳敲桌道,“咱們的報紙名望超過校園報了!”
而後,莫敏給江南和楊玲講解了她了解到的情況,“咱們上學期期末不是給所有人補了稿費嗎?這些同學認為,如今的咱們已經和校園報并駕齊驅了,甚至我們擁有校園報沒有的校外渠道,相較之下,不論是為了錢還是名,都遠勝校園報一籌。”
如今的《狂瞽》可是在滬市各大高校內都有售,一旦被選中,可能名利雙收。
江南和楊玲聽了,露出笑容。
“不過,咱們這算是跟校園報對上了吧?”楊玲鬥志滿滿道。
她猶記得校園報到團委說她們“嘩衆取寵”,讓團委批評、限制她們的事,如今,《狂瞽》把校園報的供稿人都撈了大半過來,校園報豈可善罷甘休。
“應該是杠上了。”江南笑着肯定道。
果然《狂瞽》新一期發行後,熱議有。
個體經濟本就讨論過一輪,大家理解并熱議過,如今關注度在于打擊辦的工作方式上,F大的同學們畢業後都是要進入各部門工作的,對打擊辦各有各的看法,有人認為僵化、不知變通;有人認為情有可原,畢竟眼下無法可依,不循舊例,出了事兒誰也擔不起責任。
當然,也有個別頭腦不清醒的人何不食肉糜,指責鄧芳芳一個大學生,為什麽要自甘堕落去做個體戶、還發表這樣指責組織的文章雲雲。
不過這樣的論調,在鄧芳芳公布她的家庭情況後,很快被壓了下去。
再就是吃大鍋飯和獎金刺激的事兒,就看評論者帶入的是誰的視角。
自視甚高者,一瞧大學生工資居然只是農民工的一半,便叫嚣着工資應該按照貢獻度來額定,只出苦力不用思考的農民工何德何能拿這麽多獎金;而能力突出者,則認為多勞多得,理所應當,且獎金挂帥能大大提高工作效率是事實。
雙方各執一詞,各種偉人名人語錄、思想拉出來拼得你來我往。
江南三人自然樂見其成,每天都在選稿中忙碌度過。
而麻煩也在這時找上門了,團委約見了她們三人。
校園報提出異議,《狂瞽》已朝着資産階級報紙一去不複返,他們建議要麽《狂瞽》将所有校外渠道斷掉,專心為F大師生做一份娛樂報紙;要麽廢掉校報刊號,讓她們自去做私報,別頂着F大的名聲為自己謀取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