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人的一生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等待中度過,現在也是。
即便是工作日,醫院大廳裏依舊人滿為患,但多數是老人和小孩,兩種極端清閑的人。
因為已經有了ct片子,所以不需要重複再走一遍流程,他們很快站在叫號屏幕面前……
坐着啃煎餅果子。
醫院從不制造恐慌,它是一處能夠令人舒心的地方,特有的消毒水氣味就像一針鎮定劑。
而從這棟整整有六層手外科病區的總院就能看出來,這地方的醫生們切實術業有專攻,他們來對了。
“我記得我之前去另一家醫院看手,也是中午,也啃煎餅果子,”岑黎靠在窗邊,微微打開一條小縫讓香味稍微散出去一些,“沒想到這家醫院旁邊也有,挺巧。”
溫南星“嗯”了聲,繼續啃煎餅,繼續觀察路過的人來人往。
來手外科的絕大多數人手臂上要麽戴着制動用具,要麽綁着石膏,脖子挂繃帶,當然也有和他們一樣,拿着ct報告等候叫號。
岑黎同樣注意到了,将已經空了的煎餅塑料袋扔進垃圾桶,他下意識擡起自己的胳膊,騰空。
“缺了一只胳膊的話,怪不方便的。”晃了兩下目前還能高度自由使用的臂膀,他說。
身邊無人陪同的,那都是真正的單手戰神。
一位自己推着輪椅的老人從溫南星身邊慢慢悠悠行過,但或許是僅有一個人的原因,被放在腿上的報告袋像一片羽毛,随着動作掀起的微風而輕飄飄落到地面。
溫南星替老人撿起報告。
“但你有我,”他稍微想了想,有模有樣開口,“我可以當你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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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黎猛地回頭。
“幫你拿東西。”溫南星再接着說。
“……”岑黎順了順食管裏的裏脊肉,把那點兒氣一塊壓進肚子裏,然後聽廣播裏的機械音,“……叫號了吧。”
溫南星扭頭去看電子屏,看見标紅的字,他“嗯”了聲。
門口偏小的顯示屏上寫着主治醫師的名字,姓齊。
溫南星快速看了眼醫生的照片,頭發很少,發際線有些後移。
雖然不太禮貌,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數人們在看到這樣的醫生時,下意識會認為他們更加專業。
倒不是刻板印象,而是随着年齡的增長,堆砌了更多的成就。
走到診室門口,岑黎笑問一路不茍言笑的“患者”:“你要跟我一塊兒進去?”
溫南星已經準備壓下門把手,作為随行人員,他今天已經做當助手的準備。
聞言他回頭,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他:“為什麽不?”
因為沒準備好的,是我。
岑黎摁着他的肩膀讓人坐下,以一種俯視的角度看他,然後忽地将手掌落在他頭頂蹂躏兩下。
他沒回答溫南星的為什麽,只說:“在這兒坐會兒吧,把煎餅吃完。”
“然後你可以先想一想,我們一會兒去做什麽,”岑黎說,“至少今天不會手術,我還能擁有一天自由使用手臂的權利。”
溫南星滞楞,短促地舒了口氣後,緩而慢地擡手,碰了碰自己的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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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南星不知道醫生和岑黎到底說了什麽,時針從十二點半悄悄溜至一點,岑黎才從診室出來。
等候的時間像過去了半個世紀那麽長,所以吃飽喝足的溫南星開始犯困。
以至于他連岑黎到底是什麽時候出來,到底是什麽時候坐在他旁邊的也沒記憶。
也沒發現自己歪斜着腦袋靠在岑黎肩上。
讓他從美夢中驚醒的是整點的播報。
溫南星:!
他睡得好香……
然後側目就看見了似笑非笑的岑黎。
“嗯……你出來了,醫生說了什麽?”溫南星努力睜眼,試圖恢複眼中迷糊。
岑黎看他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忍俊不禁地替他撩了下眼前的碎發:“嗯,說了一些保守治療和手術的注意事項。還來得及,手術也不難。”
溫南星點頭。
“本來還說想下午去附近溜達一圈的,但現在可能沒辦法悠閑地逛街了。”
溫南星再接着點頭,然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坐正後又突地站起來,他有些語無倫次:“我們、你……是不是今天就要準備手術了?”
“不是,你別急。”岑黎拉住他衣角,“是要手術,但不是今天,只是要提前住院。做一些術前的檢測,血液、心電圖、胸片之類的。”
岑黎又安撫他一遍:“別急。”
他又說:“先送你回去吧。”
溫南星遲疑一瞬,再擰眉:“為什麽?我說了陪你的。”
岑黎解釋說:“因為要三四天,可能還不止,有恢複期——”
溫南星打斷他的話,堅持道:“我陪你。”
岑黎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問,你為什麽想陪我,是不是……
接着就聽溫南星說:“下一個項目是什麽,我們先去取號。”
趁着工作日的醫院人不多,他們奔波一下午,輾轉多處,先把簡單的一些檢查事項做了,最終在住院部六樓停下。
這世界上本沒有百分百成功概率的手術,而是一種加成,百分之三十的醫生專業程度,百分之三十的幸運,剩下百分之四十,是勇氣。
而勇氣可嘉的岑黎……他眼下正看着自己今晚要睡的硬板床發愁。
雖說在隊裏也是硬板床,但總歸不是自己的地盤。
相對陌生的環境,并且……岑黎看了眼隔壁的兩個大爺,一個背着身,斷指,還在堅強地給誰發消息,屏幕上全是玫瑰花的表情。
而另一個正翹着二郎腿,躺平聽懸疑小說,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
“不回去的話,今天就要跟兩個大爺一塊睡了。”岑黎講出這個殘酷的事實。
“……”
溫南星仿佛看見了倆大爺射向他們的眼神,充斥着:怎麽?和我睡你不滿意?
溫南星糾正他:“是一塊住。”
“在一間病房裏,合宿。”他補充。
“差不多。”岑黎挑眉,“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出去吃飯。”
溫南星看了眼時間,再轉回去看他:“出去吃?”
岑黎環胸颔首:“雖然不能逛街,但是出去吃個晚飯的時間還是有的。”
将近五點,路上車流量比中午多了将近一倍。
兩人沒驅車,而是選擇步行,在醫院附近的小街上找了一家面館,倒也不是因為他們的飲食習慣以面食為主。
只是因為這家店的人是附近最少的。
店主是個中年大娘,擦着和東北花襖一般豔麗的口紅,對每位客人都是笑臉相迎,一會兒倒茶水一會兒攀談閑聊。
精神氣足呢。
老式收音機正時髦地播放着電臺情感類欄目,但實際上是一種新型八卦方式。
男女主持人讀網絡投稿人的經歷,基本符合霸總小說情節,白天鵝回國發現愛的是醜小鴨,還有現實版追妻,天天纏着對方噓寒問暖……
岑黎聽到最後,眉毛都快擰成麻花了,這都什麽跟什麽。
“那麽喜歡,當初還不珍惜,不知道這人怎麽想的。”岑黎拿筷子攪了攪牛肉面,微微有些不快。
溫南星驚訝他也在聽,埋首吸溜面的同時“唔”了一聲:“也許是當時是沒意識到,後來才想明白吧。”
岑黎心道,那火葬場都燒到自己腳邊了,還意識不到,活該追妻。
“你談過戀愛嗎?”溫南星忽地問。
岑黎一口面差點噴出去,緊急下咽:“怎麽這麽問?”
他眼觀鼻鼻觀心:“沒談過。”
然後溫南星沒聲了。
就,連“嗯”都沒說。
搞得岑黎心慌啊,他快速偏了下頭,發現溫南星又開始慢條斯理地嗦面,仿佛方才真是随口一問。
岑黎表面上聽着電臺,實則背地裏心緒已經飄到了外太空,腦子裏似乎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邊說他要是不在意你管你死活呢,一邊又說你見他對誰不是這樣溫和?
各執一詞。
抛出問題的人永遠是勝利者,更何況關于感情上的事,是一道千古難題。
所以在岑黎陷入思維反刍,将戀愛這個感性的問題反複咀嚼,也解不出來的時候,他決定直截了當地把問題丢回去。
“那你呢。”他問。
溫南星茫然擡眼:“嗯?”
“呲。”
岑黎開了罐汽水,重複:“戀愛。”
“沒有談過。”溫南星搖搖頭。
靠,還是暗戀。
該不會是青春疼痛文學吧?
岑黎輕咳兩聲,佯裝不經意地追問:“怎麽不談一個?沒有喜歡的?”
溫南星想了想:“家裏不同意。”
靠,還有阻礙。
難不成是個窮小子?
聽到這個回答,岑黎滞楞,他萬萬沒想到是因為家庭的原因。
一個浪頭尚未平複,另一個浪頭又掀起,于是他越想越亂,越亂越想糾結。
“哎呀,現在的小年輕,喜歡就大膽說啊,都悶在心裏那叫誰知道。”
突然出現一道聲音,岑黎猛地擡起腦袋,心髒劇烈跳動,看見大姨是對着那臺收音機憤憤不平,才又松了一口氣。
但有一點大姨說對了,喜歡就大膽說,反正他現在沒有談戀愛,自由身。
所以萬一呢?
人們果然都愛幻想萬一。
“要不要買點洗漱用品?”溫南星這時候問。
岑黎回過神來:“啊?好……好可以。”
兩人跑了一趟便利超市,索性又在附近來回走動了一會兒,再回到醫院已經将近八點。
岑黎還沒換上那身病號服,但只要在這空間裏,大多數人都會默認:這是病人。
也幸好他們早有預料,帶了些簡單的衣物。
旁邊兩位大爺都沒有陪床,也不知道是家人已經來過又走了還是其他,總之晚間的洗浴間是屬于他們兩位後來者的。
三人一屋的病房裏有且僅有一間衛生間,但有護工的打理所以很幹淨,兩位大爺早早已經洗過澡,躺在被窩裏。
老年人的作息比較有規律,且睡覺時間尤其早,所以等到岑黎進去後再出來,隔壁兩床早已拉上了簾子,呼吸聲趨近平穩。
“我好了,你去?”岑黎擦了擦頭發,問他。
溫南星:“好。”
進去的時候,浴室裏還彌散着殘留的氤氲水霧,清新的沐浴液氣味滿斥鼻腔,是今天新買的,只有一瓶。
溫南星擠出一小坨稠狀液體搓了搓,又嗅了兩下,沒想到是這樣濃郁的味道。
等沖散身上的泡沫,在洗浴間裏吹幹頭發,霧氣已經散了不少,可臨出去前,他又擡手聞了兩下。
方才岑黎身上有這麽香嗎?
溫南星記不清了,也或許是他用太多,以至于周遭都是這股幽蓮的芬芳氣味。
岑黎自然也能聞到。
“你……”胸口劇烈起伏,岑黎有點兒分不清這是香還是蠱。
除去早已陷入夢鄉的兩位大爺,這一方小天地裏似乎僅剩下他們兩個人,甜膩的空氣幾乎讓岑黎大腦缺氧。
溫南星停住朝他走過去的腳步,鼻子小幅度地皺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味道太大了嗎?”
那還是他自己挑的沐浴液。
果然香氛還是過沖了吧,不适合在公共場合用,溫南星想。
“沒,不是,挺好看的……呃我是說好聞。”腦子裏一團漿糊,岑黎壓根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在亂吐什麽呢,要命。
溫南星抿了抿唇,顯然不太相信岑黎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一會兒再沖一下吧,他邊想着邊将陪床支開,折疊床自帶軟墊,不算硬,但是岑黎還是臨時買了被子,鋪在上邊。
然後自己躺下。
溫南星站在他邊上,,遲鈍地反應過來問:“你怎麽睡這裏了,我是陪護……”
“哦,我習慣低一點兒的床,”
低一點兒……?
溫南星看向他那張能望見病床床底的小矮床鋪,有點兒為難大長腿。
“可是這樣你不會覺得——”
“呀都快九點了,趕緊躺下吧,跑一天累死了。”
溫南星:“……”
但霸占了他床位的人不挪位置,溫南星也沒辦法,只能慢慢吞吞換了雙鞋,然後掀開被子鑽進去。
躺平。
然後燈就被滅了,病房很安靜,隔音也很好,至少他們聽不見在外巡視查房的護士們。
或許是一天下來真的疲累了,溫南星認命般地閉上眼睛後很快便進入混沌。
時鐘始終滴答行走,看不見明确的時間點,時間流逝便尤為緩慢。
窗外月色朦胧。
無邊夜色中,有人吐出一口濁氣,緩緩起身。
其實陪床的高度雖然低了些,但是一眼就望見病床上的人影。
溫南星躺在幹淨潔白的軟枕上,頭發四散鋪展而開,顯得異常蓬松,像是一團綿軟的雲。
“這麽快就睡着了,還真是一點都不認床啊。”岑黎小聲地自言自語,适應黑夜的視網膜将面前人的臉籠罩,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牢牢鎖在其中。
陷入睡夢中的青年并沒有發現自己目前正被人端詳着,尤其是對方看寶貝似的眼神。
他只是覺得周圍有些熱,于是自發性地将手伸到被褥外邊。
岑黎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停頓一下,但卻沒自作自主地将對方準備透氣的手臂放回被子底下。
而是偷偷比劃着。
手真小,大概就只有他的一半?
他繼續把手探過去,忽地,掌心被猛地壓住。
手心貼着手心,很驚人,溫南星的力氣竟然能這麽大,這麽……兇。
岑黎心口發麻,瞬時如觸電一般想要撤回自己的手,但已經遲了,睡得安穩的青年在觸到軟肉的時候便下意識伸手攥住了。
于是他也像無所顧忌一般。
靠近……再靠近……快要貼上了……
明明是毫米的距離,可就在即将接觸到某處時,他轉移了。
輕輕柔柔的一個吻,蜻蜓點水一般落在額前碎發。
呼。
胸腔仍在劇烈起伏,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麽的岑黎準備退回自己的位置,保持一個禮貌的安全距離。
可……黑暗裏,似乎不止他一個人睜着眼。
“你……”
溫南星嗓音裏帶着沒睡醒的恍惚。
四目相對。
心跳聲宛如暴風驟雨,狂濤駭浪,不講道理在他胸腔裏來回翻湧。
岑黎聽到自己腦子裏的那一根弦“啪”地,沒有絲毫預兆般……斷裂,裂得徹底。
稍滞,溫南星問:“為什麽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