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溫南星對墓地并不陌生。
相反,他很熟悉。
幾乎每年都要和家裏人來一趟,帶一束他媽媽最喜歡的鈴蘭。
小縣城的祭祀方式倒是更加講究,除了買成箱的禮品外,得燒香得燒祭品。
當那盞香燒至三分之一時,便開始焚燒祭品,也會在周圍用酒或茶圍成一圈如同結界般的地盤,說是确保那些孤魂野鬼過來搶奪。
溫南星挑選的蛋糕,也作為其中之一,被擺放在最顯眼位置。
但他到底不能被列入家人那一欄,所以拜完後,他便短暫地離開了一段時間,在繞路朝門口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岑黎正在打掃碑石,清理附近的雜草,接着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似乎說了幾句什麽。
溫南星內心有些動容。
自從他媽媽走後,他爸爸也愈發沉默寡言,到現在溫南星能夠回憶起的全然是嚴父的模樣。
但不會變的是,他爸爸每次都會在墓碑前多待一會兒,悄悄咪咪地陪底下沉睡的人說會兒話。
像個老幹部那樣彙報兩個兒子成長的一點一滴。
雖然作為母親她沒能陪伴自己的孩子,但卻也一點兒沒漏下。
岑黎大概也是這樣,否則也不會避開他們,自己跑來給奶奶上兩炷香。
還細膩地帶了幾塊用油紙包着的桃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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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糕點,老一輩就喜歡抿着吃,酥掉渣,也不費牙。
溫南星收攏心思,就見岑黎轉過身,望見他的時候眼裏多了兩分震驚。
這兒公墓轄區頗大,東南西北四個角中間還有龐大的灌木叢擋着,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過來的。
有點心虛是怎麽回事……
“咳……你從剛才就站在這兒啊。”岑黎感覺他再不開口說話,氣氛就變得越來越詭異了,“怎麽不喊我一聲。”
“我覺得你會想單獨跟家人說話。”溫南星這才走過去。
就像再冷漠的人,面對小奶貓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夾起聲音,細聲細語地講話。
硬漢也有柔軟的一面。
也不知道是溫南星本身輕柔的嗓音,還是這句話起了效,岑黎緩了一口氣,拿餘光一小眼一小眼地瞥他。
還好站得遠,要不然剖白都被聽了去,發現就他那不值錢的樣,把人吓跑怎麽辦?
但也大差不差,對着墓碑說的那些趨近大逆不道的話,倆老人怕是要掀了棺材板,蹦出來給他兩巴掌。
雖然他從小到大也沒少挨打。
不,說不定奶奶會問:那男孩需要多少彩禮呀?
岑黎光是想着都覺得那場面離譜。
有人在心底偷摸高興,有人就在心底偷摸難過。
作為發小兼兄弟,陳躍其實早都把岑黎當成了一家人,所以在聽到那句所謂的“不嚴重”“舊疾複發”的時候,他藏不住事兒,一股腦全托了。
“其實大學那會兒岑奶奶身體就開始不行了,肺不好,他呢又在市裏邊工作,離得遠老人家不想折騰。”
陳躍說得很直白。
“費勁巴拉去看一趟病,萬一查出點什麽肯定得住院啊治療啊……”
“人老了多少都會有點病症,以前常年捕魚的,得潛水你知道吧,耳朵就會出問題。”
陳躍只是舉了一個例子,但溫南星明白,就像他們彈琴的,腱鞘炎一個道理。
不是什麽大病,但是複發起來卻要命。
“然後那天吧……”
陳躍說,那天也下着瓢潑大雨,剛好是岑黎輪假的前一晚,老人頂着雨也要去買新鮮打撈上來的魚。
結果便是突如其來地高燒,壓着氣,呼吸衰竭。
再之後便沒有之後。
而岑黎,別說是一個晚上,連着整整三個晚上,又是外地,消息延誤了幾天,又沒人敢報告,忍了又忍。
還是指揮員沒憋住那口氣,到底還是告訴他了。
可餘震不講道理地複來,防不住啊,手背就讓拉了好長一條口子,汩汩往外冒血,都能看到裏邊的骨頭……
“趕着下葬啊,耽擱了治療。我們這兒小地方醫療有限,針灸、藥酒,土方子都用了百八十遍,沒見好。”
“催他去醫院吧,這人就覺得自己像是得了什麽絕症,治不好了,自虐似的。”
“才開過一次刀而已,指不定是上次兩根骨頭沒磨合好,再開一次不就行了。”
“……”
溫南星現在覺得那條醜陋的、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粘在岑黎手背的疤痕不是榮譽,而是一種提醒。
提醒他——你能救餘震後的所有人,但你卻救不了最親近的人。
甚至得趕多少公裏的路,回鄉,才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神思回籠。
墓碑上的兩對名字被擦得很幹淨,沒有一絲灰塵,溫南星默默在心裏介紹起自己,第一回見長輩,他說了很多岑黎的好話。
即使他認為岑黎真的沒有做什麽壞事,可以令他打小報告。
溫南星不記仇,因為他有仇當場就報了。
不是大張旗鼓地報,而是悄咪咪地報。
有句話說,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溫南星?”岑黎喊了他好多聲,他才聚焦起瞳孔。
被點大名,溫南星仰起腦袋:“嗯?”
岑黎笑:“跑什麽神呢。陳躍他問我們要不要去吃燒烤,快到飯點了。”
溫南星一般情況下不會拒絕,所以先前傷春悲秋的幾人快速轉換了心情,麻溜地驅車回熱鬧小巷裏。
再怎麽樣,飯得吃。
哦對,這回沒再讓車速僅有三十碼的馬路殺手開回去,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足以令他們車上三人都提心吊膽。
夜市燒烤攤依舊繁華,熱鬧。
或許是因為這次不是坐着輪椅,沒那麽顯眼,溫南星這是第二次來,少了拘謹,多了些從容。
只不過他想錯了,本身便惹眼的人不會因為上次是坐姿,這次是站姿,而變成小透明。
到處都是打量注視的目光,岑黎有點後悔答應陳躍來這燒烤攤,沒找一家有包間的小飯館。
好端端的吃什麽大排檔啊!
岑黎氣打不過一處:“再來兩份生蚝,兩份小龍蝦,兩份蛏子……”
收銀的老叔笑得合不攏嘴。
陳躍:“……你這是打算宰我一頓大的嗎?”
陳妙妙端着三份果盤,兩份飲料,用行動證明,什麽叫真的宰一頓大的,即使是自己親哥,也毫不留情。
陳躍:“……”莫名只有他一人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一桌四個人,點的菜兩張桌子并攏了都放不下,果真是豪華大餐。
但這回是老叔跑神了,又忘了去蔥。
不過老叔從不背鍋,就怪“哎呀沒見過哪個人不吃蔥的”“挑什麽不好非得挑這佐料的毛病”……
把鍋推回到有挑食壞習慣的岑黎身上。
岑黎看着一堆密密麻麻的蔥綠色,一時間無從下手。
然後就見着溫南星推過來一小只幹淨的扇貝。
“這個沒有蔥了。”溫南星稍微想了想又說,“應該是最後才灑上去的,沒串味道。”
媽呀。
真受寵若驚了。
心髒短暫地抽動一下,岑黎怔愣着拿起那只扇貝,有點不習慣:“謝、謝謝?”
“不客氣。”溫南星句句有回應。
岑黎一笑。
既然有燒烤,當然少不了啤酒。
所以一幫年輕的年邁的,拼着兩張桌子,不相熟也因這頓餐而結識。
“哥倆好啊,五魁首啊……”
“哎呀我又贏了,你喝!”
耳邊盡是鬧聲,耳膜都要刺破。
“哥——你們吵死了!”
陳妙妙先是朝他哥吼了一聲,然後端着盤子跑到另一張桌子,問溫南星:“小溫哥哥,你吃魚嗎?”
“嗯。”溫南星不挑食,什麽都吃。
然而等他夾起一筷子嘗了口,忽地,一張白淨的小臉頓時皺成一團。
扯了張紙巾就把嘴裏的東西吐了出來。
“怎麽了?辣椒?”岑黎勾着手指開了罐牛奶。
冰涼又絲滑的牛奶順着喉管下肚,溫南星這才舒緩緊蹙的眉頭說:“有姜。”
姜是一種迷人又百變的小妖精,和蟹肉放在一塊它就成了蟹肉,和紅燒魚在一塊又能變成紅燒魚肉。
“去腥味的,”岑黎笑,替他撇了兩下魚肚上的肉,“你吃這塊,沒刺。”
這下輪到溫南星說:“謝謝。”
“不客氣,吃好喝好溫先生。”岑黎一副為人民服務的優良作風。
兩人對視一眼,溫南星也開始笑。
不知道笑什麽。
“喝……喝啊你不行了……”
陳躍酒量其實還行,但那群老叔個頂個豪邁。
僅剩下的三分理智裏,還想着要贏他們。
陳妙妙簡直受不了這些酒鬼,一個兩個哈着酒氣,臭死了!
所以她胳膊一甩,給了他哥一個巴掌,陳躍順勢倒到岑黎的肩膀上,也不掙紮,安安穩穩地靠着。
岑黎伸出手,踢皮球似的又将陳躍“踢”到隔壁老叔身上,接着問溫南星:“太吵了。我們要不要走?”
溫南星:“嗯?”
輕輕打了個嗝,他問:“去哪?”
“海邊撿貝殼,”岑黎指着遠處,“或者找找哪裏埋了寶藏。”
“哦對,這兒能挖蛤蜊,玩玩?”
說着就去旁邊借了鏟子和水桶。
溫南星不相信,但還是起身:“沙子裏怎麽會有寶藏?”
他吃太撐了,走路消化一下。
“當然有啊。”岑黎翻出腦子裏的記憶,“我小學的時候就埋過一個盒子,大概這麽大……”
岑黎手舞足蹈地比劃着,接着說:“當時也不知道是誰跟我說,這片海域裏有神仙,你只要虔誠地許願,祂就能聽到,然後埋進去的東西就能——”
突然的停頓,溫南星偏頭去看他。
岑黎伸出兩根食指,一碰:“一變雙,雙疊雙。”
溫南星:“……”
九年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
“那你……埋了什麽?”他問。
岑黎聳肩:“老婆本。”
“什麽?”溫南星頓住。
然後他蹲下身子,一手提着小水桶,另一手拿着塑料小鏟子真的開始挖。
“你扒拉什麽呢?”岑黎不明就裏地看着他的動作,忍不住笑。
“你還記得在哪埋的嗎?”溫南星吭哧吭哧邊挖邊說,仿佛眼前一顆顆粗粝的沙子不是沙子,而是金子,“那可是老婆本。”
岑黎楞了一下,重複:“那可是老婆本。”
“但不是錢,是瓶酒。關鍵我也沒有老婆。”
溫南星還在悶頭一個鐵楸一個坑:“什麽酒?”
“女兒紅。”岑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溫南星擡起頭,用一種仰視的視角看他:“那不是嫁人用的嗎?”
“所以現在沒辦法,只能等着別人來——”
岑黎話音未落,就驀地聽見一聲悶響,塑料鏟鏟碰到硬物的聲音。
下一秒就見溫南星刨出一個被壓得有些變形的小盒子。
岑黎眼底掩飾不住震驚與錯愕。
真找到了??
“啪嗒”一聲,絲絨小盒被打開。
裏邊躺着一條綴着寶石的項鏈。
溫南星認真發問:“這是誰的老婆本?”
岑黎:“……”
岑黎摸沉吟:“這應該是誰的遺失物品。”
溫南星恍然大悟:“那我們找失主?”
岑黎:“……”
失主……怎麽個找法?
他就怕溫南星逮着人就問:小夥子,這是你掉的老婆本嗎?
……
岑黎也不知道是不是溫南星身上帶着幸運加成。
總之失主很快找到,好一通感謝後,溫南星收獲了兩大桶蛤蜊,作為報答的酬金。
回到燒烤攤的時候,陳躍已經爛醉如泥,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送到家門口又再架着他上樓,開門,岑黎一扔。
完美的抛物線。
陳躍一沾床就安分了,宛如躺屍。
陳妙妙氣喘籲籲地撐着手,少年老成地說:“不好意思小溫哥哥,我哥給你添麻煩了。”
看溫南星貼心地拉上窗簾,她又補充:“其實你可以當他是死的。”
溫南星笑了聲:“不麻煩。”
“行了,你也早點睡覺。馬上開學了,收收心吧。”岑黎叮囑,“差不多我們也回去了。”
陳妙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聽着,但又沒聽。
朝岑黎擺擺手,作勢就要關門。
“妙妙,你等一下……”
溫南星從口袋裏摸出一部MP3,遞給陳妙妙:“這個送給你,生日快樂。”
陳妙妙驚喜地望向他,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怦怦亂跳,接過MP3的同時面帶羞澀道:“小溫哥哥,你再等我幾年,等我成年了當你女朋友好嗎?”
溫南星怔愣:“啊?”
岑黎臉色大變:“喂!”
“怎麽了嘛!小溫哥哥現在又沒有女朋友,我只是先預定一下而已!”陳妙妙說得有理有據,接着又問,“小溫哥哥你談過幾個對象呀?她們長得好看嗎?”
溫南星有點呆滞。
岑黎氣笑:“你這些都是聽誰說的,你願意人家可不一定願意。”
“那不管,我——”
“砰。”的一聲悶響,外力迫使不太堅硬的木門被關上,也将裏屋某人的話音徹底截斷。
岑黎面無表情:“哪來的小蜜蜂嗡嗡嗡。走吧,回家。”
溫南星:“……好。”
從陳躍的維修店出來,再驅車回家,一路上岑黎難得有些沉默,車速也慢了許多,大概只比路過的電動車快那麽一丢丢。
溫南星在這兒住了快一個月,對這條街景逐漸熟悉,拐了個小彎看見門口的花壇子,就說明到了。
岑黎開了後座車門拿東西,才發現剛才的“謝禮”還在後座放着呢。
“蛤蜊,帶上去?”岑黎問。
溫南星眨眨眼,點頭:“能省一頓買菜錢。”
岑黎稍滞,牽起唇角:“沒看出來,你還挺持家的。”
溫南星抿了下唇,拎着明日的夥食,像是反駁又像是自言自語:“我一直都是。”
“那是我要改一下觀點。”岑黎挑眉。
溫南星兀自在心裏說,是的,你應該好好審視一下自己。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樓道,等到了家門口,兩人各自掏鑰匙,但稍後卻只有開門的動靜,不見腳步。
很奇怪,這個時候,這個時間點,他們應該說再見,然後各回各家。
但莫名的氣氛逐漸在暖光燈的照耀下蔓延着,誰都沒先開口,時間仿若在此刻靜止。
具體流逝到什麽程度,要做什麽,誰也不知道。
“叮叮——”
兩聲提示音。
那是岑黎定的吃藥時間。
客廳裏的時鐘重新開始轉動。
摁住不按常理出牌的心跳,岑黎轉頭:“那就晚安?”
溫南星沒回應他的晚安,只是盯着那塊隐在陰影中的手,然後忽地問:“你想再試一次嗎?”
“試什麽?”岑黎看向他,笑問,“挖蛤蜊?那得等退潮的時候早點去,不然都被人搶完了,我們最多挖……”
說到一半的話音被人截了去,溫南星說:“去做手術吧,再治一次,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