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夜間談話進行前總是需要一點緩沖,比如用美食。
昏黃的廚房裏亮着盞小燈,朦朦胧胧。
小鍋裏正咕嚕咕嚕冒着氣泡。
滴答滴的時鐘指向十二點半,岑黎打了個哈欠,把最後一點細面撈起。
飄着熱氣的兩碗番茄雞蛋面端出來的時候,差點把樓下睡夢中的大爺給饞到坐起來。
為了不驚擾他人夢鄉,溫南星善解人意地關了窗。
回到桌前時,他的目光依舊緊盯着那瓶已經開了口的白色藥瓶上,像是要将那些說明文字一個個摳下來。
“咔噠”一聲微響,爐子上的藍焰火苗逐漸轉小。
淋上最後的蓋澆,岑黎轉身從筷籠裏抽出兩雙顏色不一的筷子,轉過身卻驀地看見一位“背後靈”,正沉默地看着他。
岑黎驚了一跳,瞧見是溫南星,才拍着胸脯:“你站這兒幹嘛?吓我一跳……”
“打個商量,以後半夜的時候千萬別這樣突然出現在人背後,我心髒經不起這麽折騰的。”
方才多吓人啊。
他當真以為是午夜兇鈴呢,陰雨天,突然出現的……
豔鬼?
岑黎晃了晃腦袋,大抵是剛才淋了雨,進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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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來……端碗。”溫南星眼神始終落實在他手背,那一塊用藥膏遮掩住的疤痕,然後回答他方才的問題。
很微妙的感覺。
就像他把已經徹底毀壞的貝斯藏在角落,既不想丢棄,也不想拿出來複見光明。
“嗯?”不過岑黎沒給他表現的機會:“不用,你出去坐着吧,兩個碗而已。”
搞得他都感覺自己弱不禁風,提不動刀似的。
開玩笑,怎麽可能。
他又沒……
“你有病嗎?”
……病。
“?”
呀,會讀心術。
剛拉開椅子,屁股還沒落座,就聽見一聲罵,岑黎怔然擡眼,望向冒出這句髒話的“小鬼”。
溫南星一臉肅穆,正襟危坐。
如果不是懷裏抱着只橘貓,這場面就真像極了審訊犯人現場。
沒聽過斯斯文文的同志罵人,很稀奇,但岑黎知道那只是單純的問句,和髒話攀不上一點親戚關系。
“它還挺黏你的。”岑黎一笑帶過那句頗似國粹的問題。
明明自己有家,非要裝作流浪貓的樣子,跑到別人家來。
溫南星搖搖頭:“不要岔開話題。”
岑黎失笑:“什麽?”
溫南星指了指孤零零被擱置在一邊的藥店塑料袋。
“……”着實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什麽亂七八糟的。
來不及斂起的笑容滞在臉上,半晌,岑黎不由自主嘆了聲氣,“有,我可太有病了。”
“很……不好的病嗎?”溫南星這會兒知道要循序漸進地問問題了。
因為他想到他的外公,享年八十八。
在一衆晚輩中算得上是高齡,平日裏身體健朗,可最後卻是肝癌走的。
年幼的小溫南星當時不明白,對疾病的概念還處于感冒,咳嗽,最嚴重的就是發燒。
以為外公是已經痊愈,無大礙才從出院回家,并且天真無條件地相信那些藥片是糖,而他是小孩,小孩不能吃很多糖。
當小孩子多可憐啊,連吃糖的自由都沒有,所以溫南星每天都期盼長大。
可長大除了能吃糖以外,也沒什麽其他好處,甚是味覺都出了問題,連糖的味道是苦是甜都分不清。
于是他才知道,那些被撕掉包裝外衣的小瓶子哪是糖啊。
分明是止痛片。
疼的時候,便只能靠這些白色的小圓片,挨過一分一秒……
“喵。”
一聲不滿意的喵叫。
思緒在此時嘎然而止,溫南星順了兩下大黃的毛,讓它去一邊玩,接着一副“你說,我聽聽到底有多困難”的表情。
而這個充滿憐惜又含水的眸子,在岑黎翻譯過來就是——
天吶,他好可憐,他現在一定急需人愛撫,摸摸他的腦袋說不定能好受一點。
“……”活像只聳拉着尾巴被全世界抛棄的小狗。
岑黎感覺自己喉間猶如卡着一根魚刺,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又忽覺,一點不良嗜好都沒有的人,真憂愁起來,連個發洩的口都沒有。
以至于他只能有一下沒一下地卷着碗裏的面條。
一點兒也不解壓。
“唔我覺得……”
吸溜一口吸飽汁液的面,岑黎含糊不清道:“面,再不吃就要坨了。”
溫南星一言難盡地看了眼擁在一塊,逐漸變胖的面條:“……”
……終究是拿起了筷子。
別說,其實岑黎的手藝真的不錯。
至少能将普普通通的一碗雞蛋面做出五星餐廳的味道。
溫南星抱着碗呼嚕,連最後的湯底都沒放過。
給一個廚子最大的誇贊便是:光盤行動。
大寫加粗的“賞心悅目“。
“其實……”兩人都空盤,岑黎這才适時開口。
通常這種情況、這種開頭,都說明着一件事,就是:大家靜一靜,手頭的活都停一下,聽我說。
所以溫南星放下筷子,将目光挪過去。
早先因為雷陣雨而打開的電視,目前正在重複播放八點檔的泡沫劇。
岑黎無意識地瞥了眼不太起眼的電視劇,然後又将視線轉移至溫南星臉上:“幹我們這行的吧……”
一句話被斷成了碎渣,一點一點往外蹦。
溫南星:“?”
這句話的走向是不是有點問題?
溫南星差點就換上了審視的目光。
好在岑黎接下去要說的,是正經話。
他說:“消防執勤的很多時候都是半夜出動,不管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又是消耗了體力又是消耗能量,大半夜……你懂那種餓得想啃人的感覺嗎?”
“還只能泡包泡面。”岑黎憤憤補充。
溫南星當然不懂,畢竟連“饑餓”,都是他自己觸發的條件,目的是為了練琴的時候能抵禦瞌睡蟲。
“但是加工過的泡面總歸沒有新鮮的好吃呗,所以通常情況就是……”岑黎短暫地停頓一下,“偷偷借食堂開小竈。”
溫南星緘默,思考着到底為什麽話題又被他偷偷轉移了。
或許是談到了吃的,也有可能是桌上飄香的食物引誘,大黃輕松一躍,跳到桌上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岑黎把它趕下去。
“說到哪了……啊開小竈。”岑黎自言自語,“這事兒……十次有九次都沒被抓到紀律。”
“只有一次,面坨了。”他意有所指,盯着對面的碗看。
溫南星擰眉:“……面沒坨,我吃完了。”
岑黎稍楞了一下,接着笑了聲:“行,挺好,獎勵你一個棒棒糖?”
“……你繼續說。”溫南星不搭腔。
岑黎又笑了一聲,然後接着說,說只有一次,不僅面坨了,而是壓根就沒吃上面。
只有那一天,是所有漆黑的夜裏,最難化開的一團墨,更是一場令人放松警惕後的餘震,讓無數人喪命的一夜。
也讓他一夜之間失去唯一的親人,再因失誤導致自己右手與鋼筋相依為命将近五個多小時。
哭聲遍地的急診室、祈福禱告的人們……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
他心再大,那會兒也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岑黎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回到現實。
然後擠出一個笑:“我說這行是特殊職業不過分吧,大自然總是那麽不講道理,不分青紅皂白地帶走或年輕或年邁的人。”
“我們跟死神賽跑,全力以赴去救每一個人,但實際上更多的是……無能為力。”
只能平靜地接受誰經過搶救,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誰又沒能經住考驗,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走。
所以不能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影響,可以歡喜,可以流淚,要學會釋放情緒。
但不要陷入自責的情緒,不要循環播放那些過去,更不要……輕易放棄生命。
岑黎看着他,像虔誠的基督信徒,默念。
繁星就該在穹頂燦爛綻放。
福禍皆平順渡過,再堅定地往前走。
……
窗外的雨滴聲漸緩,本該是雨後清新涼爽的秋季,這間不到六十平的屋子裏卻依舊彌漫着沉悶的氣味。
溫南星心緒複雜:“我……”
“不過別擔心,我這還真不是什麽絕症,就是骨頭縫摩擦引發的複發性炎症。”
岑黎轉了轉手腕:“只有這個階段,你可以理解為……風濕?陰雨天會加重病情一樣。”
舊疾複發而已,就這麽簡單。
牆面上的時鐘走向一點整。
“太晚了,今天的談話結束。回去睡覺,然後明天醒來跟我去個地方。”岑黎終止這場沉悶的聊天。
溫南星蹙眉:“什麽……地方?”
-
“挑蛋糕?”溫南星看着面前蛋糕店,詫異地偏頭望向岑黎。
岑黎起手剎,停車:“嗯,就是挑蛋糕。”
由于昨晚的夜談,岑黎很懂事地沒在早上就敲門騷擾,而是放長時間到中午,等溫南星自己醒了,然後“啪叽”一下——
在他門口禮尚往來地黏上一張便條貼。
像民國時期互相傳遞信息的間諜,用最古老的書信方式。
所以要手機有什麽用?
壓根沒聊過幾個字。
今天算是陳妙妙真正的生日,其實挺有緣分,和溫南星只差了半個月,年齡也剛好相差一輪。
“陳妙妙總說我跟陳躍審美差,所以我倒是想看看這小兔崽子到底是只針對我們,還是真有……所謂的審美。”岑黎解釋說。
不知怎地,溫南星竟然忌憚起這兩位直男的配色能力。
老式蛋糕,帶噴色玫瑰花,說不定上面還會寫四個大字——天天快樂。
溫南星緩緩露出難以名狀的表情。
岑黎:?
又想到什麽了?
他們進店,想到陳妙妙對粉色無感,溫南星索性選了一個并不出挑的顏色,淡奶咖,榛子巧克力味。
綴着一些簡單的水果以及餅幹碎。
挑選完,岑黎特意和店員要求,說要動物奶油,另外除了十一歲的生日蠟燭,多加了一副三十三歲的蠟燭。
然後在下午的時候帶着這些東西,和溫南星一起開往城郊邊緣。
一路上風有些大,越朝着山林的位置前行,路上的車輛便越少。
等見到目的地,溫南星愣神。
這一片,山水相依,遠離村落。
是墓地。
陳躍和陳妙妙兩人已經在門口,同他們招手。
“小溫哥哥!這裏這裏!”
溫南星适才想起,岑黎和他說過,陳妙妙總是提前過生日,原因就是不想在這一天既高興又難過。
那兩種心情本就是矛盾的。
“不是說兩點嗎!現在都快三點半了,哥你有沒有時間觀念?!”陳躍憤怒譴責遲到的岑黎,然後轉頭朝溫南星露出一排牙齒。
标準的打招呼笑容。
再接着轉過頭譴責:“快快,一會兒天黑了。”
溫南星:……好快的變臉。
岑黎無語凝噎:“你什麽時候瞎的,我怎麽不知道。”
陳躍:“你聾了我都不會瞎!”
溫南星聽着兩人拌嘴,心說其實真要怪罪起來,是他在路上磨磨蹭蹭,耽擱了一點時間。
由于前一晚才得知岑黎受傷複發,所以溫南星自告奮勇地要在異鄉打響“摸車”的第一槍。
三十碼,在無人的公路上勻速行駛。
對于溫南星來說是超速,而對于岑黎來說,是龜速。
“你們先進去吧,我停個車。”岑黎這時候說。
陳躍啧一聲,大步流星走進去:“行,你快點的啊。”
蛋糕以及一些掃墓用特殊物品都放在後座,怕路上颠簸會磕碰,特意給這些東西們也系上了安全帶。
模樣看上去很像行為藝術,引人發笑。
岑黎把東西拿下來,溫南星順勢伸手去拎蛋糕:“給我吧,這些我拿進去。”
岑黎頓了一下:“成,太重就讓陳躍幫你拿一點。”
溫南星颔首,由陳妙妙領着他跟上已經消失成一個點的陳躍。
“小溫哥哥,怎麽是你提着蛋糕?”陳妙妙好奇地問。
溫南星答:“他手傷複發了,提重物比較不安全……吧。”
也正是得知岑黎有舊傷,溫南星才後知後覺回憶起,很多時候他慣用的是右手,但臨到最後,總會換成左手。
就像剛才遞給自己東西也是。
怕會引起其他人的擔憂,溫南星又補充道:“不過不嚴重。”
陳妙妙之前聽說他過那些輝煌事跡,早已見怪不怪,敷衍地“哦”了聲。
誰知陳躍不知道從哪冒出一個腦袋:“不嚴重?”
看向溫南星,他皺眉:“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