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有那麽一瞬間,岑黎是真的認為溫南星會開車。
至少四個輪子,不會出現半路翻車的情況。
哦,從高架上掉進海裏除外。
但當溫南星問出哪個是剎車的時候,岑黎當下決定,立刻馬上讓他坐回副駕駛。
說話大喘氣,是會吓死人的。
油箱加滿油,又能跑上好幾公裏,陳妙妙也在這時候又回到車裏,小姑娘估計昨晚也興奮過頭,沒睡好,這會兒鑽進車裏,抱着靠枕倒頭開始呼呼大睡。
“作為一個合格的司機,雖然偶爾會加速爆沖,但其實我挺惜命的。”岑黎關上車門,提醒他,“所以安全帶記得系上。”
被趕回自己座位的溫南星還處于一臉蒙圈的狀态:“……”
卡扣“咔噠”一聲牢牢鎖住,溫南星微微偏頭望向窗外頻頻後退的路燈,像只被人踩到腳的兔子:“給你添麻煩了,我一會兒就睡着。”
岑黎:“……”
不讓開車,生氣了?
岑黎哭笑不得。
可饒是他這個大直男也能敏銳覺察到,溫南星笑的次數比先前多了,仿佛這才是真切的溫南星。
不是漂浮的靈魂,而是可觸摸到的實體。
學會開玩笑了,就是有點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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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出發。
溫南星不想承認自己拿了駕照,卻幾乎沒碰過車,他只是沒睡醒,突然忘了左右腳該放在哪而已。
或許還有重要的一點,忘了國內外車輛有左右舵的區別。
聽見這番話,岑黎握着方向盤的手差點打滑,快速側目,似乎在認證這句話的可信程度。
“左右舵……等等,你,國外?”他咽了咽口水,“留學生?”
倒不是有多驚訝他的學歷。
只是在岑黎眼裏,溫南星是真青澀,說在念高中那都是誇張描述了,看着一朵小白花似的,走哪都讓人放不下心來。
哪知道人其實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都過得好好的呢。
溫南星開窗的手稍稍滞了一下,沒打算再接着瞞下去:“嗯。”
穩了穩心神,岑黎又問:“有人知道你……在這裏嗎?”
“你家人現在不會報警,到處找你吧?”
溫南星搖搖頭:“不會。”
“他們會直接殺過來。”
岑黎:“……”
聽上去像港片裏的黑白兩道,一言不合就“滅族”那種。
配合溫南星似笑非笑的唇角,更驚悚了。
“那你好好地,怎麽,想到要來這兒,國外的風景不好看麽?”喉結上下滾了兩下,岑黎忽地語序混亂,都不知道該怎麽問。
他本身想說的是,回來是想做什麽,是有人在等?亦或者是找誰。
陳躍之前還問過他,是不是介意喜歡的人有難忘的過去,他當時答的什麽?飛快地脫口而出說不介意。
也就能騙騙不知情的人。
壓了又壓,長舒一口氣,過往雲煙,往事随風……才怪。
不介意。
他介意得快發瘋。
但那之所以是過去,也正是因為已經發生過。
如同春去秋來,四季輪轉,新的嫩草總會将枯草覆蓋,腦中的記憶也是如此。
或許天生樂觀的人總是受上帝照拂,所以這時候溫南星說:“我來看看記憶裏的海。”
岑黎看向他。
“我爸媽就是在海邊遇到的,然後,他們就相愛了。”
很土的故事,男主在海邊找靈感,結果靈感沒撿漏到,倒是撿到了女主的鞋,等了三天三夜才等到失主,物歸原主後以為只是一次萍水相逢,結果又在同一個求學地遇到。
都說六人定律是經過真實驗證的,任何一個人和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世界說大,但又很小。
“他們幾乎每年都會去看海,世界各地的海,但是我媽媽她身體不好。”
後面再接一句話,那一定就是——她已經過世了。
“所以我只見過一次海,特別小的時候。”
岑黎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
“其實我沒有印象,一點也沒有,就連她的長相都是記事以後從相冊裏看到的。”溫南星回頭。
所以也沒覺得有多難過,他心說,只是偶爾會羨慕別人。
“可能只有這片海記得。”
油門松了,速度慢下來,風聲也淺。
溫南星聲音也跟着輕而緩。
“不,不止海,”岑黎搖頭,“你記得,你家裏人也記得。”
“能被人記得,她一定很高興。”
今天的路程很遠,單純趕路确實很無趣,也容易讓人困頓。
那麽最能有效驅散睡意的方法,就是聊天了。
後座有微弱的呼吸聲,溫南星緘默了一會兒,傾斜着腦袋頂着窗外風平浪靜的海平面出神。
一時半會兒,兩人都沒再開口說話。
也許是話題太沉默。
容易讓人想起點什麽,有關塵封的記憶。
許久,岑黎才接着說:“你猜我長到現在,一共見過我爸幾次?”
像是要活絡氣氛,把這句話講得尤為雀躍。
“嗯?”溫南星收回賞景的視線,朝岑黎投去一個茫然的眼神。
岑黎舉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三次。”
數得特別清楚,就三次,還是五歲以前的記憶,也說不上為什麽,就是記得特別清楚,到現在還能放電影似的一幀幀回放當時的場景。
嘴唇翕張,溫南星想問為什麽他記得那麽清楚,岑黎就已經替他解答了。
“一次是他倆離婚,我爸當天帶着另一個女人來登記結婚,三個人,再加一群看戲的,把人家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吓得差點報警。”
聲勢浩大,扯嗓門大呼小叫。
像是只要氣勢在,吵架就能贏了一樣。
溫南星切實震驚了:“啊?”
岑黎又峰回路轉:“沒結成。”
“他沒想到,離婚還有冷靜期呢。再者,登記結婚還得提前預約。”他說,“當時趕上結婚熱潮,人人都想挑個好日子,那個差點成為我後媽的人也是個趕時髦的,說必須要拿出六點六萬的彩禮,吉利,然後房産本也得寫上她的名字。”
溫南星沒這個概念。
岑黎給他解釋:“當年的六點六萬,能供好幾戶人家吃好多年的大魚大肉,不愁喝,不愁穿。”
那是多少年前?二十多年前吧。
溫南星兀自在心裏計算,他剛出生,說不定還沒他呢。
“然後差點被打斷一條腿,灰溜溜跑了,”岑黎接着往下,“再一次就是他在外面,沒錢了,回來找家裏的老人要錢。”
溫南星頓時唏噓,這還是他頭一回聽他說起家裏的事情,可很顯然,這些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岑黎沒什麽講故事的技巧,不知道什麽叫娓娓道來,反而是沒什麽耐心,蠻橫地将過去撕開一道口子,直接擺在臺面上。
把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在溫南星面前。
毫無保留。
在這種時候,溫南星竟然覺得,和岑黎的經歷相比,自己這些的壓根不值一提。
說出來會被人念叨,矯情。
“那……給了嗎?”溫南星欲言又止,半晌猶豫地問。
“沒,怎麽可能給。你要知道,像這種不是沾了酒就是沾了賭的人,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岑黎正色,“這是個無底洞。”
溫南星贊同這句話。
“第三次,他又回來要錢了嗎?”
“也沒有,他就是個慫的。”
溫南星聽他這樣稱呼自己的親生父親,心裏五味雜陳,不是對岑黎的責備,而是突然很心疼,相比之下,他至少擁有親人的愛。
“那次被倆老人混合雙打,我也有點記不清了,可能門牙都掉了兩顆……總之跑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岑黎說得自己都想笑,“你肯定想問還有一次對吧。”
溫南星非常緩慢地點了下頭。
“如果剛滿月那次也算的話,”岑黎偏頭看他一眼,“正好三次吧。”
溫南星瞠目結舌,反應過來,他的父親連骨肉降臨的當天,都沒出現過。
而中間也不曾提到過他母親,顯然是兩者角色都缺乏。
這些事情從當事人口中輕描淡寫,當做一個故事一般說出口,就會讓絕大多數人認為——啊他好灑脫,能接受命運的不公,學會原諒和忘記,釋懷過去,一定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但實際,那根本不是釋懷。
而是事情已經發生了,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被彌補了,你別無選擇,只能接受。
長時間開車真是一場考驗人定力的實驗,岑黎稍微動了動泛酸的頸部,然後趁着過ETC等杆起落的時間,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副駕駛上的人。
“我沒有要跟你比慘的意思。”
“吃點甜的,然後把那些事情都忘掉。”他說,“出來玩別想那麽多,我們快到了。”
白巧克力。
甜得齁。
溫南星接過:“謝謝。”
就像溫南星這會兒除了道聲謝謝,也沒別的話能說一樣。
“哦對,差點忘了,把後面的小瞌睡蟲叫起來吧,”岑黎瞥了眼後視鏡,“睡一路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壓根沒上車,被留在加油站了。”
溫南星這才想起來去看一眼後座,小姑娘睡得四仰八叉,原本能塞下三四個人的後座眼下被她一人霸占着。
停車場幾乎都是帶着小孩暑期親子樂的家長,人滿為患。
開門關門的動靜尤響,但陳妙妙的耳朵很神奇,像動畫片裏能自動阖上的精靈耳,屏蔽了一切外界噪音。
他們兩人聊了一路,她也香香地睡了一路,口水都沾上皮質座椅了呢。
所以溫南星自然是沒把人叫醒,睡太沉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怎麽辦?”從沒帶過小孩的溫南星站在後車門邊上,問那位比較有經驗的“家長”。
岑黎淡淡:“把她扔在車裏吧。”
溫南星扭頭:“啊?真的嗎?”
“嗯,我們自己玩。”
“……”
說得跟真的一樣。
最終要花費力氣的還是岑黎自己,他現在後悔當初爽快答應陳妙妙帶她出來玩了,就應該讓陳躍自己帶,每次都把事情推給他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叔。
挺過分的。
望着前邊扛麻袋似的扛着小姑娘的人,溫南星忍不住想,他真的……
好像一位老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