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溫南星現在合理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拐賣。
先前出來時,兩人便是從小徑中拐出居民樓。
原本他以為那塊地方已經夠狹小逼仄的了,可如今一對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電動車行駛在一段飽經風霜的青石板道路。
這處石板大小迥異,道路兩側橫向鋪設、中心豎向鋪設,都深嵌在地面,不成規律卻又像精心設計過。
尤其每一塊帶着不同的圖案,令人一下聯想到滴水石穿。
棱角邊緣圓潤,全然是歲月的痕跡。
所以在駛入這段老街小道幾分鐘後,溫南星遲疑一下,還是問了聲:“這條路能走通嗎?”
“廢話。”岑黎先是無奈似的啧了聲。
然後老成地回答:“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路打我學會走路那天起,沒有一天不走的。”
溫南星兀自琢磨。
誇大說辭,但頗有經驗。
今日陽光很好,日麗風清。
老街大多店鋪低矮,青磚瓦灰,路過一家茶舍,兩位大爺正在對弈,象棋,兩旁三三兩兩看客滿臉寫着不耐煩,都想上手指點江山。
亮着霓虹燈的“芳姨發廊”裏,還貼着九零年代的港風海報,一位穿着花襯衣的姨嬸正在做焗油,透明罩子一壓,出來就是一頭垂順的長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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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象現代還有這樣“落後”的城鎮。
過了個小臺階,颠簸。
溫南星被颠回神,才想起來問:“你一直住在這裏嗎?”
“算是吧。”岑黎說,“高中以前是住在隔壁樓底樓,那會兒還有個院子,平時老人家種種花草什麽的,也舒坦。”
溫南星短促地擰了下眉:“現在……呢?”
岑黎稍側目:“現在?你是想問為什麽搬到頂樓吧。因為這邊住的都是老人,行動不方便,鄰裏之間也就互調了。”
“況且我大學讀完就在市裏邊工作,不經常回來。”紅燈了,他剎車停下,“住哪兒都一樣。”
“你還——”上過大學?
溫南星差點沖口而出,也一個緊急剎車。
太冒犯了。
帶着熱意的風灌進口腔,連同這句話一塊咽下肚。
人家畢竟是消防員。
就算是基層站,那也稱得上是正兒八經的好工作。
起碼比他自己好。
沒有一門能吃飽飯的手藝。
但是……
“消防員……平時不用上班嗎?”溫南星發自內心地疑惑。
岑黎詫異:“你知道啊?”
溫南星:“嗯?”
“我以為你真當我是修手機的。”岑黎調侃道,“還喊我岑老板。”
溫南星忽地頓住,記憶一時間飄回昨天。
“這麽快就不記得了?”
岑黎提示他:“就你偷溜出院那天。”
溫南星突突猛跳的小心髒墩地落回胸腔,他顫了下睫毛:“記得。”
還以為……他那天是裝睡呢。
鋪墊似的承上啓下,岑黎這才回答他最開始的問題:“跟你一樣,我休假呢。”
“挺長的一個假期。”
思緒正綿長,紅燈适時跳轉,在綠燈亮起的那一霎,岑黎提了速:“我這車速度還行吧?能開到60碼呢!”
風聲有些喧嚣,岑黎的聲音也跟着放開。
有些事情就像怕黑怕鬼一樣,不提倒沒什麽,一提感覺注意力立馬被轉移。
兩旁倒退的路燈頃刻間消失在自己視線。
很快,起步也很沖。
“不會超速嗎?”溫南星頂着呼嘯的風,借了些力拉回自己後仰的身子,問。
溫南星沒開過電動車,也沒坐過電動車後座。
長這麽大,他唯一成功上路的兩輪交通工具,是一輛帶着輔助輪的自行車,也就是幼兒車。
岑黎這輛電動車,前後座屬于分體式,奇怪的是中間竟沒個把手擋着。
以至于一旦剎車或是突然地加速,溫南星便會抑制不住地朝後倒,想伸手攥點東西保持平衡,最多也只能抓到岑黎被風吹起的衣擺。
可灌進了風的衣擺跟件披風似的,一會兒鼓起,一會兒落下。
溫南星感覺這是個技術活,能練手速。
“你說什麽?”岑黎偏了偏頭,表示沒聽清。
“我說,太快了——”
這波不像對話,更像是扯嗓子罵街,高音能和大提琴裏的小字三組E媲美。
但岑黎不覺得,一定得揚高了脖頸,擰下把手,回他:“就是得開快了才行!”
聲音裏還帶着點亢奮。
歪歪扭扭在各種小徑中穿梭,七八分鐘的路程,視野就變得開闊。
亮光瞬間湧入眼底,岑黎眯起眼睛,意味不明說了句:“你知道……開慢了會被交警抓到嗎?”
“什麽?”溫南星有一瞬慌亂,“為、為什麽?”
“因為——”
-
“電動車不能載人。”
警察蜀黍穿着一身标準藍制服,看見岑黎的愛車在路邊停下後道:“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你倆大馬路上吵架,多危險呢?萬一沒看着後視鏡,旁邊竄出來一輛大貨車,那不得全壓成肉泥啊!”
縮在後座略顯心虛的溫南星,已經沒了先前動辄要跳下車的嚣張狀态,眼下低眉順眼地坐着。
收回視線,岑黎心不誠地敷衍着保證:“我們鬧着玩呢,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就是鬧着玩才不行,”警察蜀黍俨乎其然,“他還小不懂,但你好歹是個能幹事的,開車那是好玩的嗎?”
岑黎:“是是是,對對對。”
溫南星:“。”
兩人最後誠懇地道歉并且岑黎表示自己之後會以身作則後,警察蜀黍念在兩人是初犯,說兩句,也就放行了。
距離陳躍的店鋪也就百米遠,遠處就是海,兩人索性步行。
“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買輛粉色的車嗎?”岑黎推着小電驢,問他。
溫南星本身也沒多大脾氣,待人待事通常都非常溫和,在別人看來,那就是情緒穩定。
所以岑黎又開始跟他閑聊的時候,他早都忘了先前的事。
“其實這車原本是給陳妙妙買的。”岑黎說,“這車,算是給她準備的成年禮物。”
說完,他又補充了句:“她要求的。”
溫南星睜大眼睛,詫異:“她才多大?”
岑黎算了算:“滿打滿算,過完生日十歲吧。”
又問:“你們那兒成年一般怎麽過?”
溫南星不明白他話題跳躍這麽快是為什麽,但仍回答:“家裏聚會,吃飯,長輩們會來祝賀。”
但他隐瞞了一點,就是當天,生日主角還得演奏一曲。
華美聚光燈下,西裝筆挺,翩翩少年初長成,優雅,且……
孤獨。
“哦,那也挺好的,陪陪家裏人。”岑黎帶着點調侃的意味,“我還以為你們都是出去野啊嗨啊,不醉三天三夜不姓溫那種。”
溫南星沒反駁:“那樣才好。”
“好?你沒喝過酒吧。”
岑黎說的篤定,而事實上,溫南星除了各種晚會上會握一杯香槟裝樣子,長這麽大,還真沒碰過酒精。
總說藝術家都是酒鬼,但他偏生就破了這條規矩。
“真要喝上三天三夜,那腸子估計都得一塊吐出來。”岑黎說,“比喻得有點惡心,意思你懂。”
“……嗯。”
溫南星一言難盡,把話題轉回去:“那要等她十八歲,再把車給她嗎?”
提前揭開了禮物,按照小姑娘的脾氣,真的不會大吵大鬧嗎?
岑黎神神秘秘:“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去車行的時候,跟老板說了需求,老板尋思是小姑娘騎,那就上粉色呗,”岑黎朝天嘆口氣,“結果車到了,這小東西不樂意了,說我直男審美,‘粉色俗,要黑色,機車那種,不是電動車’。”
岑黎學得惟妙惟肖,溫南星噗嗤笑出聲。
“那買了嗎?機車。”溫南星問。
岑黎拍拍座:“買了啊,這不就是。”
“啊?”溫南星茫然。
“電動摩托車。”他說,“能上大路,還得考證呢。”
“不然純電動車載了你,剛才我們都得被抓。”
溫南星:“……”
真當他什麽都不知道嗎?頂多也就罰款而已!
他還是不要再跟岑黎說話了。
經過這麽一鬧騰,對于馬路殺手做錯事情還不虛心接受這件事,溫南星持冷漠态度。
接下去一段路,岑黎講什麽有意思的段子,他都寡言少語,興致不高的樣子。
等到真煩了,他就幹脆不說話了。
眺望遠處海平面,放空。
岑黎從後視鏡裏看人津津有味欣賞着海景,他暗暗呀一聲。
嘿,有脾氣了還。
雖說兩人走的都是小道,但小電驢有小電驢的優勢,不用繞路,甚至抄了近道,省去許多路上的時間。
沿着這條又行駛兩分鐘,也就到陳躍的鋪子了,岑黎還在停車,溫南星已經摘了頭盔,嘴一癟,自個兒往裏走了。
步伐堅定得像是即将入黨。
店鋪和上次沒什麽兩樣,仍舊是無法落腳的髒亂。
不……似乎比上回更亂了。
像是有小孩耍脾氣砸東西,光是看着地上的狼藉,就能聯想到事後會被教育得多慘。
店鋪老板陳躍這會兒剛從二樓下來,打開門就看見一個俊俏又眼熟的人站在外邊,滿臉凝重。
“你好,有事?”剛制裁過無法無天的小屁孩,陳躍現在說話還有點急哄哄,沒耐心的樣子。
特別是對小朋友。
天生的麻煩精。
沒等溫南星開口,岑黎便踹了一腳散落滿地的零件:“你幹嘛呢?店裏跟小偷來過一樣。”
“手機呢?不是修好了麽。”
“修……”陳躍一哽,猛地看向溫南星。
溫南星回敬:“你好。”
看叉了,不是小朋友。
“手機是吧,等會兒啊。”陳躍邊找邊罵罵咧咧,“陳妙妙作起來還真沒人能受得了!我在這海底撈針呢我……”
間隔好長一段時間,長到溫南星差點認為他的手機是不是被拿去賣廢品了,櫃臺後邊的人才有了動靜。
陳躍蹲得腿都麻木了,從廢料堆裏掏出一塊塑封良好的板子,伸出一只胳膊遞過去:“喏,你看看吧,就動了塊電池,換了個屏幕,其他都是原裝。”
“好,謝謝。”
長摁側邊開機鍵,等了小半會兒,屏幕亮起,一條接着一條消息曝露在眼皮底下。
溫南星竟一時間有些局促,手心的汗不知是因為天熱引起,還是因為即将會看見點什麽。
陳躍瞥了眼,趁他開機檢查的時間,推着岑黎就往外頭走。
“做什麽?”岑黎蹙眉,不解。
陳躍壓低聲音,開口前又朝後方店鋪瞄了眼:“他就是那個尋死覓活,要跳樓然後被你救下的小夥子?”
“什麽尋死覓活。”岑黎眉峰像壓着團烏雲,不大樂意,“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明白?”
陳躍置若罔聞,他話密還直,想說什麽就說:“現在年輕人就是沖動,一點兒也不穩重,碰到點事就要死要活……”
岑黎“啧”了聲。
陳躍改口:“行行行,我明白,村口的大黑我都不帶跟它講。”
“你最好是真明白。”
陳躍不應聲,難得人來一趟,當然要好好差遣一番,不然怎麽能“回報”岑黎當時坑他的那三百塊呢?
所以他笑眯眯:“正好你來了,幫我一塊擡下機器。”
“……”
機器倒是不算重,跟負重訓練相比,那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岑黎下意識起右手,用勁,然而掌心剛搭上去,他突地滞住。
半晌他嘆了口氣,換左手。
看到這一幕,陳躍擰了擰眉,沒有一點方才調笑戲谑的神情,正色開口:“你手……要不要去複查一下?”
岑黎沒說話,專注眼下的東西。
“反正這麽長的假期呢,就算動個手術也是綽綽有餘的事情。”知道他這個人軸,但陳躍還是試探性地勸說,“萬事都得往好了想,我小時候病恹恹的每天都跟快死了一樣,現在還不是壯壯實實的?”
“是麽。”岑黎斜眼看他。
陳躍:“……”
什麽意思?不是嗎!
“我也不逼你,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小機器修理起來特快,但沒多久就咯吱咯吱開始響,陳躍又錘了兩下,吃硬不吃軟似的,壞了的機器又開始運作。
水龍頭擰開,流水嘩啦啦沖着手背扭曲的疤痕。
拇指輕搓着,良久,岑黎沉聲:“已經約了。”
“下周去。”
……
溫南星翻了兩下手機裏的內容,所有東西原封不動。
他正要出去找兩人,就見岑黎跨步進來。
開門的瞬間,熱氣撲面。
“檢查完了?沒丢數據吧?”
“沒有。”
“行,”岑黎随手從一旁的冰櫃裏取出兩瓶礦泉水,一瓶給他,“現在走?”
家電維修裏賣煙,還賣水。
人性化到這種程度。
溫南星思忖一下:“之前說修一次至少要五百吧,聽他說又換了電池。”
“現在一共多少錢?”他問。
天氣是真炎熱,冰水也是真甘甜。
望向青年澄澈的眼底,岑黎動了動喉結:“二百五。”
溫南星了然“啊”一聲:“那就是七——”
他剛想說七百五,對方一下劫走話音。
“一共二百五,”岑黎說,“我付過了。”
剛擡腳的步子怔愣在原地,溫南星後知後覺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溫南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其實不太會社交,沒有很多朋友,總是像劃清界限一般和人交流,也不懂明明才認識一周不到時間,岑黎是出于什麽原因可以平白無故幫人忙前忙後。
他只知道無功不受祿。
緘默片刻,他說:“我請你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