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夢境中天氣的變化也只在頃刻之間,剛剛還萬裏晴空,轉瞬已烏雲密布、陰風大作。
這個地方若黛認得,正是遠在帝都的祭天臺,此地不開壇舉行慶典或祭祀時有重兵把守,無關人員一概不得靠近,她從未上去過。
巍峨的祭壇在惡劣的天氣下看起來竟有幾分詭秘,上面隐約有個舞動的人影。
會是玄池嗎?
她拾階而上,到達頂端之時,祭壇地面正好爆出一圈紅光,無數鬼魂從壓低的雲層中俯沖下來,争先恐後啃噬那人的血肉身軀。
眼前這鮮血淋漓的一幕太恐怖,驚呆了若黛,但知道這只是夢,心裏也不覺得很害怕。他們修道的果然想象力驚人,做噩夢也這麽驚心動魄,哪像她最多被兩三只小鬼追。
他身旁的桌上躺着一個人,似乎是女子,若黛想要走近一點看看那是誰,然而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擋在了她面前。她拼命拍打屏障,大聲喊着他的名字,可是祭天臺中受萬鬼噬咬的玄池和官兒一樣聽不見她也看不見她。這情景對她來說太殘忍了,若黛不忍心再看下去,含着淚一步一回頭地走下了祭壇。
夢中世界變化無窮,毫無規律可循,若黛下完臺階再一回頭,身後空空蕩蕩,整個祭天臺像是被憑空搬走。
一腳踏出,四周的空氣如水波紋蕩漾,恍惚間她已置身于一個世外桃源般美麗的山谷中。
山谷裏只有一條石板鋪就的羊腸小道,一個青衣男子從遠處走來,若黛仔細一看,是俗家裝扮的玄池。還好剛才祭天臺上發生的只是一場夢,他又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
他嘴角微微帶笑,整個人竟不像現實中那樣清冷了,反而給她一種春日暖陽般的感覺,似乎在這個夢裏生活得很幸福。
這個玄池同樣看不見她,經過她身邊時,若黛緊跟上他的腳步,伸手假裝牽住他的手。石板路太窄,她無法與他并肩,只好艱難地小跑着才跟得上他。
山重水複,柳暗花明。
眼前橫貫一條水光粼粼的小河,河邊有一座和龍首峰上一模一樣的小木屋,苗圃中種的不再是藥草,而是各種各樣盛開的鮮花。
若黛瞪大了眼,驚愕不已。
她曾想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避世隐居,就是要在這樣的地方,有山有水。房子建在湖邊或者江邊,附近要種很多花,他們可以靠打獵、捕魚和賣花為生,不需要很富足,能維持生計即可。
Advertisement
這想法前一世她對玄池說過,玄池當時輕輕嘆了口氣,只是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發,沒說什麽。出嫁後有一次也和顧峻提起,顧峻笑話她太過異想天開,一個千金小姐,卻幻想着過貧窮女子的苦日子,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黛承認顧峻說的有道理,但那個小小的心願一直藏在心底某個角落,不曾遺忘。
現在她想象中的隐世桃源竟然在玄池的夢境裏出現了,這是不是說他和她心意是相通的?
若黛內心雀躍,玄池已經推開栅欄門進去,她在外面流連了一會兒才歡喜地跟上他。
“娘子,我回來了。”他面帶笑容,向屋裏喊道。
若黛腳步一頓,怔在原地。
木屋裏走出來一個面目模糊不清的女子,挽住玄池的胳膊,玄池低頭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兩人低頭耳語,相互之間親昵恩愛的姿态就如同她以前偶然窺見的,私下相處時的爹娘。
那是他夢裏的妻子。
若黛又酸又苦,剛才那一點甜蜜喜悅連她的心一起,碎成了一地渣子。
她呆呆地駐足在院中,看着玄池和妻子手挽手往木屋裏走。或許是她身上散發的憂郁太重,他仿佛感應到什麽,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卻什麽也看不見。
若黛打算離開這裏,繼續尋找下一個夢,可在山谷裏轉來轉去,竟然迷失了方向,怎麽也走不出去了。她幾度嘗試找不到出路,最後還是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木屋,迫不得已看着她愛的人與別人卿卿我我。
夜幕降臨,天空點綴着幾個疏朗的星子,晚間山裏露重寒涼,風一吹,若黛不禁一陣顫栗。她屈膝抱臂瑟縮在屋檐下,屋裏燭光溫馨,隐隐傳來小夫妻的笑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裏面漸無聲息,若黛昏昏欲睡,這時門吱呀一聲打開,玄池的妻子走了出來。
“你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她竟然直接走到若黛面前,語氣冰冷中帶着十成的敵意。
若黛吃了一驚,擡頭望着她,這聲音……每天要聽無數次,沒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你看得見我?”比起熟悉的聲音,這更讓她驚訝。
對方不屑地笑笑:“這是我的世界,我當然看得見你。從你一踏足玄池的夢,我就看到你了,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眼皮底下。”
“你的世界?你是什麽人?”若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警惕地注視着她。
那女子呵呵輕笑,伸手在若黛面前一拂,她的臉在她眼裏清晰起來。若黛倒抽一口冷氣,那張臉,赫然同她自己一模一樣。
“我就是你呀,玄池夢裏的你,你得不到的,我幫你得到了。”她臉上盡是得色,若黛像是看着鏡中的自己,有種奇異的精神分裂之感。
原來他夢中的妻子就是她,若黛感覺很微妙,但此刻并不為此感到高興,皺眉道:“是你困住了他?你不是我,你只是一個夢,會害死他的夢。”
“害死他的是你呀,就是因為想要在夢裏永遠和你在一起,他潛意識裏才不願意醒。”夢中的“若黛”神色變得兇狠起來,“你想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嗎?死了這條心吧,他不會舍得離開我的。”
“他不能留在這裏!”若黛着急起來,“你才不是我呢,你這個自私的冒牌貨!要是他死了,你也不會存在!”
“這就是他內心深處最想要的生活,他只有留在這裏才會幸福,你為了自己的私心非要拉他去你那個世界受罪,自私的是你!”
夢中若黛毫不示弱地回擊,那理直氣壯的樣子讓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錯了?
玄池小時候過得那麽苦,只怕沒有過幾天如意的日子,回到現實還要面對那個逃走的妖怪,以及一大堆責任。他在夢中找到了永恒的幸福,她卻要殘忍地奪走他現在擁有的一切……
不,不對,她為什麽會這麽想?要是玄池死了整個夢境也會一起消失掉,幸福個大頭鬼!她怕是也被這個夢中的妖女迷惑了。
若黛狠狠地咬了一下舌頭,讓自己保持清醒。
既然他最想要的是她,那麽現實中他們一樣可以排除萬難永遠在一起,除非生死,什麽也別想再将他們拆散。
“你敢不敢讓他知道真相,讓他自己選擇,是在夢裏和你這個假若黛厮守,還是和真正的我一起回到現實,面對困境?”若黛上前一步,主動盯着對方與她看似毫無差別的眼睛。
“阿黛,你在和誰說話?什麽面對困境呢?”玄池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
他聽得見她的聲音!
夢中那個若黛唇邊揚起一抹邪異猙獰的笑:“你太蠢了,我是夢魇幻靈,除了夢境之主,這裏一切皆由我控制,你以為,我會讓他看見你嗎?”
玄池踏出房門,見有個人向自己撲過去,下意識伸手接住她。
“阿黛?”他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清懷中少女的臉,但這感覺又确實是他所熟悉的方若黛。
“玄池!是我!我來接你回去!”她能真實地觸碰到他,眼前這個玄池不再是虛無的幻影,若黛驚喜地望着他。
“相公!不要相信她,她是妖怪變的,想要分開我們。”夢魇幻靈一改剛才的霸道,在他面前化身為楚楚可憐的小白花,比真正的若黛還要柔弱幾分。
玄池詫異地看着又一個“若黛”,徹底被弄糊塗了。
“玄池,我才是方若黛,你現在在夢裏,你經歷的一切都是假的,快醒來吧。再不醒醒,真正的你就要死了。”若黛雙手捧住他的臉,一滴淚水落在他手上。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是在夢裏?我和阿黛剛才還在一起,你的衣服跟她不一樣,你不是我的阿黛!”他放開她,後退與她拉開距離。
“你還記得師風噩嗎?你與它鬥法受了傷,封閉五感,陷入沉睡。現在師風噩從你們祖師的封印逃脫,如果你不去阻止,它很可能為禍整個人間。”
她嘗試着用責任喚醒他。玄池是個深明大義的人,天下蒼生與方若黛孰輕孰重,他應該分得清吧?
眼下這種情況,大概算是她在逼心愛的人選自己還是選大義,不管他選擇了哪一邊,對她而言都是傷害。
“師風噩?我好像在哪聽過。”這三個字有點耳熟,玄池苦苦思索起來。
夢魇幻靈臉色一變,上前将若黛推開,擡頭親了親他的面頰:“相公,你看看我,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你相信我是假的嗎?”
他的目光失去焦距,陷入某種迷亂當中:“我……我不信。”他神經質地喃語着,将夢魇幻靈抱在懷裏,像是很害怕失去她。
夢魇幻靈靠在他胸膛上,勝利地向若黛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