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沒有師風噩的伏龍嶺裂隙,變成了一道布滿霧瘴的普通迷谷。這下面長年受妖毒侵蝕,不應該有任何生靈存在。
峽谷底部寸草不生,四處堆積着師風噩與上清宮諸子打鬥中從山壁上震落下來的岩石和枯木,滿目狼藉。一只血跡斑斑的手突然從石堆裏伸出來,碎石砂礫随着一個人的坐起向周邊滾落。
無愔艱難地從砂石中爬出來,灰頭土臉外帶一身的血污,看上去十分可怖。
“我居然沒死。”他跪在一堆亂石上,不可思議地擡手按住胸前還在冒血的空洞。從前心髒的位置已經被妖丹代替,玄池的劍氣只毀壞一半妖丹,他的生命靠着剩餘的一半得以茍延殘喘,可惜失去的一半修為是收不回來了。
不管怎麽說,成就妖身,還能保住這條命,代表離長生更近了一步,他已經非常慶幸。
他轉頭四顧,發現這裏妖氣盡散,再也感覺不到師風噩那洶湧翻騰的戾氣,看來它已沖破封印逃走。他這次可算是做了一回為害人間的罪魁禍首,要是被上清宮的人知道自己還活着,必然不會放過他。
不過眼下師風噩沖脫桎梏,等它修煉出實體,第一個要清算的就是當年被鎮壓的大仇。成奚子早已化為塵埃,背鍋的當然就是他那些徒子徒孫,想來上清宮現在也正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吧?
無愔快意地笑了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滿足感。
還有件事是無愔自己都感到分外驚奇的,他一直自以為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然而撞破結界那一刻,瀕臨死亡之時,他竟然想到了蕭清夜那個死蠢又愚忠的女人。
她答應陪他三個月,三個月期限未到,他卻中途不辭而別。也不知道她現在還在等他,還是看他久久不回,又回到她的二殿下身邊了。
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在哪裏。
玄溟給若黛講了一些與玄池身世有關的事,絕大部分是他前世也不曾對她提起過的。
據說玄池未出娘胎時,他的父母請道門高人為其批命,得出的結果是此子命中帶煞,凡是與其親近者,皆不得善終。若要家族親人平安,要麽別生下來,要麽讓他從小出家為僧為道。然而世人大多只聽得進好話,這近乎惡毒的預言令其父嗤之以鼻,高人無奈遁去。
分娩之時他父親正好經商不在家,其母因難産閉過氣去,庸醫誤診母子身亡,被家人倉促下葬。其父回家後聽聞噩耗驚恸交加,哭墳時忽然聽到墓中傳來嬰孩啼哭,慌忙令人掘墳開棺。
被活埋的妻子蘇醒後竟在棺中産下嬰兒,出于母親的本能,她在死前用盡自己的鮮血哺育孩子,保住了他一條命。
只見棺木內壁布滿了妻子抓出來的血痕,出生不久的嬰兒嘴裏含着母親的手指,血水早已被他吮盡,餓得哇哇直哭。玄池的爹目睹愛妻慘狀,在痛苦和自責中當場崩潰發了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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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個預言,玄池從小就被族人嫌棄,母亡父瘋,家裏無人能主事,家産被狠心的叔伯一點一點瓜分霸占。還好鄰居有個善心的婆婆不時施舍父子二人一點吃的,他們才不至于餓死。七歲的時候,他那個瘋瘋癫癫的爹一死,又印證了他是天煞孤星,更沒人願意照顧他了。
後來當初為他批命的高人經過,見玄池孤弱無依,遂将他帶走,收入門下。那人便是他們的師父文虔真人,當時他已經一百多歲,看淡生死,對玄池發自內心地關愛。文虔真人死後,玄池自覺會連累他人,再也不願與人過分親近,不知內情的人只道他像冰山一樣令人難以靠近。
對若黛生情,是他二十多年中唯一的情難自控。前一世到底理智戰勝了情感,他選擇了他認為正确的那條路,只是沒想到最後仍逃不開一條死路。
聽了玄池的身世,若黛心裏難受得像是被蛀空了一塊,原來她一直對他一無所知。當時他的突然離去有了答案,若黛竟不知道自己是該憐惜他還是恨他,思來想去,總之前塵已做煙雲散,還是遵從心意,老老實實的愛他吧。
眼下最重要的,當然是讓他活過來,要是他還像前世那樣自以為為她好地回避,她就……她就死纏爛打。
她本來就死過一次,對死亡沒那麽畏懼,萬一死在玄池夢裏的話,他們也算是某種意義上永遠在一起了。入夢前若黛寫了一封信留給父母,如果她醒不過來,就請玄溟他們将信和她的靈柩一起送回帝都。
若黛走在一片灰蒙蒙的霧裏,這是玄池的夢境,目前為止,她還什麽都沒遇上。
手腕上系着一條紅線,是她和現實世界唯一的聯系,一旦線斷掉,她的神識會立即回歸本體。但若是線斷前她出了意外,就再也無法蘇醒。
夢有可能是發生過的事,也有可能只是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景,若黛自己也經常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如今清醒地身處于別人的夢境裏,感到很新鮮。
迷霧漸漸散去,眼前是一個熱鬧的市集,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她站在路中間,像個透明人,沒人看她一眼,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對她視而不見,毫無減速的意思。若黛避之不及,驚恐中下意識擡起手臂擋住臉,馬車穩穩當當地穿過她的身體遠去,她也沒有如同想象中的那樣被撞飛。
她放下手,轉身驚訝地看着馬車走遠,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她對于這個世界的人真是透明的。
玄溟叮囑過,不能在夢境中停留太久,否則他們的身體會死掉。她開始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街上尋找起玄池的身影。
若黛在街上轉了幾遍,甚至仗着大家看不見她,偷偷跑到別人家裏去。終于她在街角一群玩耍的兒童中發現了玄池,雖然他這時候才五六歲的模樣,面黃肌瘦,穿得破破爛爛,她仍然一眼便認出了他。
誰想得到,猶如仙人降世的國師玄池,童年竟是如此落魄。
他手裏拿了個有缺口的碗,一個人怯生生地站在角落看別的小朋友玩,漆黑的雙眸中充滿了羨慕。聯想他的遭遇,若黛可以猜到他在這些孩子中間也是被排斥的對象,不由心疼得想把他抱在懷裏。
若黛走到他身邊,伸手虛摸了下他的頭。那些孩子玩得開心,小玄池看入神,不由在旁邊多站了一會兒,他們不高興起來,幾個大孩子帶頭開始集體驅趕他。
“喂,小怪物,你站在那裏幹什麽?你爹又發瘋啦,你還不趕緊滾!”
“就是,煩死了,旁邊站着克死親娘的掃把星,我都輸了好幾次。”
把若黛氣得,要不是看得見摸不着,她就要撸起袖子沖上去打人了。
小玄池失落地垂下頭,默默走開,若黛跟在他後面,試着叫他,可他聽不見。
他一直走到一個賣早點的攤子前,那個攤主應該是跟他認識的,給他的小破碗裏舀了兩勺稠米湯。小玄池很有禮貌地鞠了個躬,一點不敢疏忽地捧着碗往回走,若黛只得繼續跟着他。
到了一座老舊的宅子前,玄池停下腳步。肚子餓得咕咕叫,他看着米湯,咽了咽唾沫,忍不住輕輕地喝了一口,小臉上頓時浮現出帶着罪惡感的羞愧。
他端着米湯跨過門檻,若黛跟進去,裏面是空蕩蕩的兩間破屋,稻草堆在角落,上面搭着一張破褥子當床。屋頂和窗戶還是透光漏風的,這個家用家徒四壁形容都太過擡舉它。
“爹,吃飯了。”他放下碗,屋裏屋外找他那個瘋爹的蹤跡,可就那麽點地方,裏裏外外找遍了也不見人。
這時外面傳進來一陣喧嘩,有人大聲沖屋裏喊他:“官兒,官兒在家嗎?”
沒有人為他取名字,因為生在棺材裏,大家就順口叫他棺兒,但棺材畢竟不吉利,便改成個同音的“官兒”。
“我在,叔叔,找我有事嗎?”官兒答應着,他小小的一個人兒,已經獨力支撐起這個家。
那人焦急地一把攬住他往外走:“快跟我走,你爹爹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井裏去的,剛被撈上來!”
官兒吓懵了,哇地哭出來,揉着眼睛往井邊跑去。
井邊圍了好多人,現在他們統一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他,暫時沒人計較這個不祥之人的惡名,看到他來自動讓出一條道。官兒不敢相信,渾身哆嗦着走過去。他爹已經淹死了,硬邦邦地躺在那裏,小玄池從這一刻起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兒。見他伏在父親屍身上哭得肝腸寸斷,若黛心尖一抽一抽的疼,難過得幾乎快要窒息,可她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陪着他流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面前一片混沌,官兒的影像和哭聲一起漸漸消失。
若黛沉浸在悲傷裏無法自拔,忽然想起現實中玄池性命垂危,真正的他還在這夢境的某一處等着她去喚醒。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她擦掉淚站起來,沿着腳下莫名其妙新出現的路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