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绛塵低垂着眼睫。
姬眠魚看不清她的面龐, 同時也無法猜出她在想什麽,那雙眼睛中沉着怎麽樣的情緒。
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衣袍窸窸窣窣作響, 在靜谧無聲的殿中, 動靜極為清晰。
“你、你要幹什麽啊?”姬眠魚臉紅心跳,聲音讷讷。她安慰自己,都是看在同修的份上,不要跟绛塵動手。她的心緒像是一池被風撥亂的春水, 不住地向外蕩開漣漪, 一圈又一圈。她目不轉睛地看着绛塵搭在她的足上的手, 直到一道銀色的寒芒閃過, 啪嗒一聲響,将迷離的神思喚回。
風吹動垂落的珠簾,撥開叮叮當當的脆響。
色澤鮮明的流光在珠簾上淌動, 在那緊貼着腳踝的三生蓮上滑過。
“绛塵?”姬眠魚又喊,她動了動腿,這回绛塵終于松開她了,她解釋一句, “我剛剛亂說的。”
绛塵搭着眼簾, 漫不經心地應一聲,再擡頭的時候臉上看不出半點怒意了。
她當然知道姬眠魚是在胡說八道,姬眠魚說話從不由心。
可越是這樣的冷寂, 就越讓姬眠魚心驚,她寧願绛塵動手将她打一頓。受不了殿中的死寂,她改變坐姿, 将重新綁縛起來的手朝着绛塵挪了挪, 拼命地朝着绛塵眨眼, 示意她知錯了。她能輕松掙開束縛,但——唯有绛塵替她解開,才算是原諒。
姬眠魚又說:“你早應該告訴我劫世的事情。我忘記了,可是你還記得。”
绛塵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姬眠魚,冷淡道:“它是妄念滋生之因,回憶是一種沉淪,只會讓妄想浸染更深。等我能收束住心火,我會告訴你劫世始末。”
姬眠魚凝視着绛塵,見她眉心的紅蓮印記忽深忽淺,怒潮洶洶而來,又快速褪去。此刻的印痕淡,代表着理序的回歸。而回歸之法是什麽?姬眠魚心尖一刺,拔高聲音問:“你在斬紅塵心?”
绛塵淡聲說:“你不是要離開颠倒夢想嗎?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她沒再看姬眠魚,從榻上離開,繞到了屏風後的蒲團上打坐,調理紊亂的氣機,姬眠魚的那一擊可不輕。
姬眠魚蹙眉,坐在榻上發呆。遠離颠倒夢想之法,自然是意識到一切俱為夢幻泡影。将紅塵一一斬卻,燒煉劫氣,的确是從夢世中脫身的良法。但是她隐約覺得,要是绛塵真将一切斬幹淨獲得了超脫,這樣的結果也不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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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屏風隔開裏外。
姬眠魚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她醒來的時候,手腕上的紅緞帶還在。她赤足走在殿中,腳踝上那串三生蓮随着她的步履發出清悅的響動。姬眠魚低頭看了眼,神色很是微妙。
爐中沉香已經燃盡,她也沒管。繞過屏風一直走到绛塵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半晌,見她沒動靜,似是在入定,姬眠魚莫名地笑了起來。她屈膝跪坐,目光寸寸從绛塵那張宛如天山雪的面頰上挪過。安安靜靜的,比清醒時候可愛。
在進入魔域前,雖然有自己的龍神宮,可姬眠魚将绛塵的蓮華神宮當作家,無一日不往绛塵那處跑。蓮華神宮并不對她設限,就算绛塵在入定中,她也能在神宮中來去自如。“你以前都不猜忌我的。”姬眠魚小聲嘟囔。趁着绛塵不曾清醒,她肆無忌憚地凝視着,甚至去勾绛塵那雙搭在膝上冷白的手。
“你碰到了,就算你替我解開,所以我認為你已經原諒我了,沒問題吧?”姬眠魚自言自語,她很努力地挪動绛塵的手,讓她搭在紅緞上。紅白交相輝映,像是雪中的紅梅。姬眠魚瞧着有些失神,半晌後,才掩飾似的輕咳一聲。她低頭搗鼓着绛塵的手指和紅緞,身軀稍稍前傾,埋着頭像是要栽到绛塵的懷裏。
細碎的紅緞飄落在地。
姬眠魚扭了扭手腕,像是找到什麽有趣的玩具,依舊在玩着绛塵的手指。她與绛塵右掌相貼,十指交握,不留任何縫隙。可在游戲的過程中,心跳陡然間加快。姬眠魚倉皇地松開绛塵的手,片刻後,又悄悄地撿起另一只。以前绛塵不讓她亂碰,可現在——她們都唇齒纏綿了,玩一會兒手也不是什麽過分的事吧?
她玩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注意到那雙猝然睜開的雙眸,更沒發覺那抹深藏的幽沉與晦暗。
許久之後,姬眠魚才長籲短嘆。
她依舊想出去。
她終于擡起頭,冷不丁撞入绛塵的眼中。
姬眠魚:“……”反應過來的姬眠魚第一個動作就是要逃。可她的速度沒有早已經醒來的绛塵快,先前只是虛虛地靠着绛塵,此刻整個栽到她的懷中。姬眠魚頭暈目眩,好半晌才擡眸望向看不出情緒的绛塵,一張嘴就是熟稔的道歉與開脫的話語。
“對不起。”
“但束縛真的是你解開的。”
“你不生氣了吧?”
原本就堕入颠倒夢想中,姬眠魚可不想绛塵變得更不清醒。
绛塵定定地看着姬眠魚,任由她胡亂地掰扯理由。
姬眠魚越說越心虛,最後選擇低頭,看不見绛塵的神色,就當她什麽都不知道。
時光洶湧,舊日的光景是一根血刺,紮入绛塵的心間,密密麻麻的,一動就是刺骨的疼。她能找到清明,然後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深深陷入颠倒夢想裏。
“嗯?”姬眠魚的輕哼聲帶着點疑惑,绛塵這次很快就松開了她,沒說話,也沒有對她做些什麽。待遇忽然間更改,姬眠魚心中浮現一種很怪異的失落。她依舊跪坐在绛塵的身前,雙手搭在绛塵的腕上,仿佛将她當作支起身軀的支柱。
“你正常了?”姬眠魚問,見绛塵神色不善,紅蓮印痕漸深,她立馬輕咳一聲,又道,“我是說,能解開颠倒夢想了?”
绛塵問:“你就這麽想出去?”
姬眠魚:“當然。”她目不轉睛地望着绛塵,揚起笑容,“難道你想待在永眠裏啊?裏面除了你我俱是夢幻泡影,有什麽意思?”
绛塵喃喃地問:“你我相處,沒意思麽?”
姬眠魚搖頭又點頭,她不能沒有绛塵,也不能只有绛塵。
绛塵冷嘲:“颠倒夢想外,千千萬萬人在呼喚你。”
姬眠魚反問道:“難道沒有呼喚你的嗎?”她抓緊绛塵的手腕,趁着她現在沒有無端發怒,忙問,“沒辦法出去?”
绛塵反問:“颠倒夢想是妄念之界,你能消去一切妄嗎?”
姬眠魚蹙眉,她乜着绛塵:“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是因為我不在嗎?這麽看,始天啊,它就不是一個風水寶地,看吧,把好好的人折磨成這樣。你當初就該跟我回到魔域去。”
绛塵拂開姬眠魚:“你當時的邀約不是真心。”就像當年姬眠魚從凡塵回來,興高采烈說着“結道”之事,可她不是真心的,她那雙快活的眼中沒有半分愛意,有的只是對一切陌生事物的好奇。姬眠魚找她,是因為四人同修,她們二人都是妖主,最為親近。
姬眠魚想要狡辯,可她從绛塵的臉上看到幾分怆然傷懷,奔湧到唇邊的話語戛然而止。她被绛塵推開,指尖擦過柔軟如雲團的白衣,她忽地往前一撲,問了個與話題全然不相幹的問題。“我送你的法袍,你怎麽不穿?”
绛塵冷笑:“送?”想到映雲裳的一番話語,她心中被壓下的戾氣與憤怒陡然間升起。她掐着姬眠魚的下巴,譏诮道,“你送了幾個人?”
“你一個。”绛塵的力道不算重,可姬眠魚還是覺得不舒服。她轉了轉腦袋,讓側臉蹭在绛塵的掌中。她眯着眼睛,在肌膚相貼中找到一種熨帖感。
“是麽?”绛塵收回手,在姬眠魚迷茫的視線中,她俯身将唇貼了上去。慢慢地拂過姬眠魚的唇角、鼻翼、眼眸、眉心……半晌後,她才微微擡頭,諷笑道,“映雲裳算什麽呢?”
姬眠魚問:“她不是幽冥鬼主嗎?”她扣住绛塵的手腕,将她壓倒在地。她與绛塵目光對視,電光石火間,靈光倏然閃過。她恍然大悟般點頭,說道,“我那日是帶她去逛街了,但東西都是她自個兒付賬的,跟我無關。”
绛塵輕呵:“堂堂魔域之主連點靈石都不舍嗎?”
姬眠魚:“關我什麽事情?”她湊近绛塵,擦着她的眉眼,忽地揚眉,笑逐顏開道,“绛塵,你在不高興啊?讓我聽聽你的心跳,是不是如鼓鳴。”姬眠魚嘚瑟起來,往下一滑,作勢要貼到绛塵心口。绛塵冷着臉将她推開。
可在進入颠倒夢想後,難得抓到一回上風的姬眠魚哪會真的被绛塵推開?兩人交手幾招,砰地一聲響,不遠處的那張蒲團在激蕩的靈氣下四分五裂。姬眠魚先前不小心打到绛塵,這會兒知道收手,可绛塵并沒有慣着她,下手十分狠厲,把姬眠魚氣得不輕。
“你是把我往死裏打嗎?”姬眠魚大聲抗議。
绛塵沒理會她,她起身,袖袍在風中飄拂,衣上的金蓮在雲團中搖曳生姿。
她的眉眼染上一抹薄紅,雙唇嫣然,是少見的妖冶和昳麗,比任何妖魅都要蠱惑人心。
氣急敗壞時的斥責卡在喉嚨裏,她直勾勾地凝視着绛塵,眯起的金瞳中掠過幾分渴求和貪婪。
“绛塵。”姬眠魚輕輕地喊了一聲。
绛塵沒應聲,她看着糾纏着她身軀的龍身、龍尾倏地展顏一笑。指尖從翕動的鱗片上緩緩滑過。在的這靜谧無聲的法殿中,只有龍行的細碎輕響。龍爪勾着衣上的金線,移動間仿佛要采撷雲中的蓮。
赤色在绛塵的眼眸中萦繞,眉心的紅蓮印記越發妖冶。
绛塵擡眸對上冷厲凜冽的龍瞳,屈起手指在龍鱗上輕敲。
龍沒再游動,她俯身,龍角抵在雪玉般的蓮花道冠上,啪嗒一聲響,碎裂的道冠與玉簪一同落地,黑色的長發垂落。
“你想要做什麽?”绛塵輕輕地問,沒等到姬眠魚的回答,她低笑,又說,“你聽到我的心跳了嗎?”
姬眠魚沒說話,她聽到自己身軀的那顆蓮子心,一聲複一聲。她的瞳孔中映照出绛塵昳麗得驚心動魄的容顏,龍尾輕輕地甩動,去撥弄雲中的蓮。
绛塵沒有制止。
她靜靜地凝望着姬眠魚,不知此刻是誰跌進妄念裏。
“绛塵。”在耳畔響起的是亘古之初的靈性話語,是混沌中聽到的第一道聲音。
那時候她以為她們會歷經永劫,不離不棄。
可天不遂人願,唯一能成全妄念的,是颠倒夢想中的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