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姬眠魚在寂靜中恍然驚醒。
造作的龍尾在绛塵的白衣揉弄得亂七八糟, 像是撞碎一灘白色的雲朵。
與绛塵那張沒什麽情緒的臉對視片刻,姬眠魚驚慌到了極點。她心跳如擂鼓,猛然間化作一道金光向着殿外掠去, 一口氣沖出魔宮。
在绛塵沉睡時, 颠倒夢想裏是空茫。
而在她清醒時,眼前所見俱是妄想構建的夢幻泡影。
绛塵沒提,姬眠魚也沒出去看。此刻驟然撞入眼簾的是一片熟悉之景。那時候天地才分,陰陽初成。在大地上行走的都是被她們賦予靈性的第一批生民。她們跌跌撞撞地往前行走, 要自己學會抵抗冥晦中的怪物。雖然很是艱辛, 但并不缺乏歡樂。她們跟随着神學道, 但是有更多的奇思妙想, 卻是靠着自己摸索。她們在晦暗中學會相知相伴,學會結契,學會慶賀。而在紅塵游歷的姬眠魚, 将她從紅塵中學到的東西,帶回了始天。
她要結道,她只能找绛塵,只想找绛塵。
但是她的滿懷欣喜等來的只是绛塵無情的拒絕,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 她見到紅蓮駐身顯化。
是颠倒夢想之始?是劫起?
姬眠魚往前走,在颠倒夢想的夢幻泡影中,她見到無數個被绛塵拒絕的自己。
姬眠魚:“……”
先是茫然, 繼而是憤怒,她氣沖沖地跑回道宮中,對着绛塵道:“你的颠倒夢想就是一次次欺負我?”
绛塵抿了抿唇, 她凝視着姬眠魚:“你只能看到這些嗎?”
姬眠魚心中團着一股郁氣, 那些被她刻意抛到腦後的記憶如潮水湧來, 一點點地侵蝕着她的理智。她的語調咄咄逼人:“你的眼神什麽意思?你有什麽好失望的?”
如果绛塵的妄念是欺負她,那想要破開妄念,可不得要她死?!姬眠魚想到這種可能,心中驚怒更甚。但緊接着湧來的是一種如浪潮般鋪天蓋地的委屈。她的眼尾泛着紅,驚怒之下,龍角又控制不出的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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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塵淡淡道:“你過來。”
姬眠魚瞪着绛塵,抗拒道:“憑什麽?”她迫不及待地離開這鬼地方,要找搖光取一百壇風月無涯方能徹底消愁!兩人對視片刻,姬眠魚不甘不願地朝着绛塵挪步。
绛塵問道:“我先前在魔宮裏跟你說什麽,你記得嗎?”
姬眠魚哪能不記得?但——绛塵的神智顯然失常了,都放棄職責将她拽入颠倒夢想中,那句“愛”怕是也當不得真。只是就算如此,姬眠魚的氣還是在那句假話裏消散了,她壓住上揚的唇角,故作沉痛道:“你說了很長一段話貶低我。”
绛塵道:“我跟你道歉,對不起。”
姬眠魚挑眉,心中警鈴大作,绛塵低頭太快,這意味着之後等待她的只有狂風驟雨。
“我不——”“接受”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姬眠魚的話就被绛塵打斷了。
“是不是你對我說多了戲言,所以也将我的話語當作随時可抛去的笑談?或者說将它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绛塵聲音很輕,語調壓抑。“每一回争執都是你離去,我痛悔的是什麽?是你我之間越來越遠的距離。你想去萬丈紅塵逍遙,那你就去。可你為什麽時不時回頭——來撩撥我的心?”身為始天上神,她們需要的是常寂,以自身的恒定來應對劫世的無常。姬眠魚心無挂礙,而她一身二化,一旦有缺便容易失衡。她斬滅夢幻泡影,遠離颠倒夢想,可一切終究随着劫世之變重新上浮。煉不破歷劫情塵,蕩不盡愛根習氣。
“你跟我說了無數次的愛,姬眠魚,請你告訴我,哪次是真心?”
“你甚至将龍心遺留在劫世,把過往都抛棄。你毫不猶豫選擇劫世生民,我不能怪你、不該怪你,可又控制不住生出怨怼。”
“我……”姬眠魚在绛塵凜冽的目光下詞窮。她試圖狡辯,可遺忘是真的,萬物不着心也是真的。
绛塵譏诮一聲:“你什麽都不懂。”就像天生頑石,從不開竅。她背對着姬眠魚,不去看她的神色,她取出一支玉簪,重新挽起散開後的長發。
姬眠魚深呼吸一口氣,她面紅耳赤,拔高音調道:“誰說的!”她上前一步從绛塵手中奪取玉簪,砰一聲扔在地上。她繞到了绛塵的身前,擡起手去挑她的下巴,可指尖才觸碰到绛塵的肌膚,手背上便傳出一陣溫潤的觸感,仿佛水珠濺落。
是一滴淚。
姬眠魚的心仿佛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捏住,又好似萬箭穿心,疼痛無以複加。
耳畔嗡鳴不已,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她驚慌失措地看着绛塵,難以承受這種悲傷和脆弱。
姬眠魚擡手去撫绛塵的眼梢,悶悶道:“我錯了。”
“不,是我錯了。”
“是我心不寧,亂生妄念;是我心不堅,辜負劫世生民……是我的錯,我不該将你拽入颠倒夢想。搖光說得對,幽冥天算什麽?我才是最該消失的劫!”
绛塵推開姬眠魚的手,向後拉開與她的距離。
姬眠魚的手指繃緊,她看着眼眶微紅的绛塵,鼻頭也跟着一酸。她往前逼近,可绛塵一直後退,直到抵着床榻無處可退。姬眠魚握住绛塵的手,紅着眼睛表态:“我願意跟你一起永眠。”
“陰陽翻覆本就是天地該有的大劫,我們過去做的是一直延緩這個過程。但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天數翻覆不定,生死輪轉,理所當然。我不想管了,我就要留在颠倒夢想裏。”
绛塵嗤笑:“你又在說胡話了。這是你的真心嗎?”她垂眸看交握的手,指縫相貼不留縫隙,可她們之間就像橫亘着一條天河。龍如頑石,既然無心,何必奢求?她跌坐在榻上,左手按着扔在榻上的披風,将它抓得皺巴巴一團。
“你要出颠倒夢想,其實還有一法。你的龍心在真實存在的劫世,那是你回人世的牽引。在無數個夢幻泡影中,你會窺見劫世紅塵。在那裏,你若是能成功和龍心共鳴,你便能遁出颠倒夢想。順便了結你在劫世之中的紅塵債。”
姬眠魚蹙眉問:“那你呢?”
绛塵垂眸,沉默許久,她的身上氣機漂浮不定,眉心印記淺淺深深,最後眼中掠過一抹晦色,她從自顧自地說:“憑借你跟搖光、澹青三人的創世神通,萬千小世界不會失衡,人族、妖族之間也不會失序,頂多仙神去劫世消劫氣勤一點。”
“那你呢?”姬眠魚重複詢問,“你跟我之間的事情如何了結?你難道要留在颠倒夢想中嗎?”
這樣的猜測讓姬眠魚內心深處生出一股強烈的恐慌,過去避而不想的念頭一個個浮現,像是大浪般砸來,仿佛要将她徹底碾碎。分別?這對她而言是很遙遠的詞眼,她從始天前往魔世不是分別,绛塵的入定、她的沉眠不是分別,她能夠在回頭的時候看見蓮花神宮。可要是绛塵選擇在颠倒夢想中永眠呢?
“我不能跟你分開。”姬眠魚的語調驚慌失措,“我不要跟你分開!”她的思緒在又一次的重複中找到一點清明,念頭徹底貫通,不管走向哪裏,不管她如何埋怨绛塵,她從沒想過要跟绛塵分別。
“你任性逍遙,處處回避,是因為知道我常在嗎?”绛塵笑了起來,她拽住姬眠魚的手腕,将她拖到榻上,翻身壓制着姬眠魚,她眼中浮動着一股森然的戾氣,“可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常在?”
“你剛才不是跑得很快嗎?我給你離開颠倒夢想的機會,你怎麽不跑了?”
姬眠魚:“……”暗道了聲糟糕,紅蓮駐身的绛塵翻臉果然比翻書還快。
可失望是真的,傷心也是真的。
她要是再度轉身,可能真的再也無法回頭了。
“你不是牙尖嘴利?怎麽不說話?你為什麽不回答我?”
“你說,到底是憑什麽?”
青蓮遺世獨立,不染塵埃;紅蓮咄咄逼人,如劫火焚燒不滅。
姬眠魚沒法裝啞巴,可在擡眸看到宛如斷線珍珠般的眼淚時,她的思緒像是被寒冰凍結。姬眠魚慌了神,想擡手去擦去绛塵的淚意,手腕猛地被舉過頭頂,壓在榻上。
“我替你回答。”
“因為我愛你。”
绛塵沉默片刻,慘淡笑道:“可是小魚,愛不會常在。要麽颠倒夢想裏沉淪,要麽心劫一過,我見萬物再無差別心。要在其中找尋平衡,談何容易?”
姬眠魚語調激烈:“不行!”她的掙紮讓手腕紅了一圈。
在觑見那道紅痕時,绛塵松開了她。
姬眠魚的手得到自由,她猛地環住绛塵的腰,她不去看绛塵的神色,也不讓绛塵看自己的神色。只拿出慣有的蠻橫和不講理,咬牙切齒道:“它必須常在。”她沒聽到绛塵的回應,姬眠魚耷拉着眉眼,垂頭喪氣。她抱了绛塵一會兒,才又擡起頭去看绛塵。“我、我也愛你。”她結結巴巴,過往草率出口的話,到了此刻,竟說得萬分艱難,她無比惱恨自己過去的輕佻。
绛塵微微向後仰頭,眸光清寂,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姬眠魚看了她片刻,悄悄地将绛塵下壓,她湊近绛塵,親了親她的唇角。見她沒有拒絕,那個輕吻漸漸地轉向激烈,好似無聲的交鋒。慢慢的,又變得寧靜而綿長,像狂風驟雨初歇後短暫的溫存。分開後,姬眠魚埋在绛塵的頸側輕輕喘息。她的思緒重新陷入混沌中,怎麽都理不清。能抓住的,只有一種貪婪和渴求。
她沉浸在淡雅高潔的蓮香中,唇貼着耳垂,繼續往下游走。
“小魚,到底是誰清高自負?是誰目中無人?”
姬眠魚聽到一道極輕的聲音,像是喟嘆。細細的電流從她的耳膜穿透,激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酥麻和顫栗。她的眼神迷離,臉上泛起熱意。她眨了眨眼去看绛塵的神色,冷不丁的,一道紅緞帶覆住她的眼睛。緞帶上有咒訣在,她的眼前漆黑一片,仿佛陷入永夜裏。
“绛塵?”姬眠魚喊了聲。
绛塵輕聲問:“你會後悔嗎?”
她并不需要姬眠魚的答案,在姬眠魚開口前,她的手指壓上姬眠魚嫣紅的唇輕輕撫弄。
“你要是後悔的話——”绛塵笑了一聲,附在姬眠魚耳畔冷冰冰道,“我就殺了你。”
姬眠魚的長發散在黑衣上。
眉眼間的懶散退去,是難得的安靜與乖巧。
颠倒夢想中的白日消退,清透的月色淌在婀娜的身軀上,黑發雪膚紅帶,冷冽又妖冶。
“绛塵?”
“好姐姐,還在嗎?”
回應姬眠魚的是一個纏綿激烈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