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天光乍破, 海面粼粼生波。
莊秋水領着蓬瀛仙島一衆仙人告退,宗門中尚有諸多要事須處理。
海邊只餘下绛塵、姬眠魚兩人。
姬眠魚凝眸望着绛塵,不出意料, 沒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姬眠魚搖着扇子, 佯裝很随意地問:“紅塵有什麽好?”
绛塵眯着眼看她:“你為什麽要眷戀紅塵?”
姬眠魚詫異道:“有嗎?”
绛塵冷冷地吐出一句話:“魚龍同游。”
姬眠魚聳了聳肩:“物我齊一,我可以是龍,也可以是魚。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高坐蓮花臺上?你要做群芳主, 而我只想與蝶同夢。”
绛塵抿唇。
何止是劫世大道相離?
“你不肯與我入紅塵, 卻為旁人戀紅塵。”姬眠魚捂着心口, 半真半假道, “你的舉措真是讓我傷心啊。好歹我們同修一場,度過數不清的歲月、踏過那晦無天光的幽暗,要論交情, 誰比得上你和我?”
绛塵的心因姬眠魚過分誇張的表演而墜入冰窟,她看着一線天光從海面騰躍起,想到她們并肩坐在雲中看的第一次日升日落。是了,在那漫長的歲月裏, 她們之間氣機交融, 以至于到了後來,她想将人徹底融入骨血中。如果姬眠魚沒有離開始天,那何來長恨不休?可她留下一聲“走”, 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绛塵的心緒如海潮洶湧,對着姬眠魚懶洋洋的眉眼,她淡淡道:“你忘了搖光和澹青嗎?”
姬眠魚一噎, 瞪視着煞風景的绛塵, 嘟囔道:“她們不值一提。”同樣是天地元炁中誕生的古神, 她們一開始便是人身,為人的道祖。而她跟绛塵則是妖之主,傳道山川草木、鱗宗介族、飛禽走獸——她跟绛塵一道經歷無數個“第一次”,如果绛塵要落紅塵情劫中,那個人也該是她!心緒激憤間,姬眠魚把心聲說出了口。
绛塵的沉郁被姬眠魚恣意的豪言沖散,她神色複雜地望着姬眠魚,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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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眠魚一顆心怦怦亂跳,她打開折扇掩住面容,在绛塵的目光下漸漸變得心虛氣短。可她自有對付绛塵的辦法。“我哪句話說錯了嗎?我第一眼見到的是你,我第一句話是同你說的,我第一回下始天傳道與你偕行,我第一次學了人間舊俗想要結道最先找的也是你……”姬眠魚試圖數清楚她跟绛塵的第一次,可那無異于在長河裏數塵沙。
“所以我第一次愛人,也該愛你。”绛塵打斷姬眠魚,平鋪直敘的語調不似詢問。
姬眠魚倒退兩步,眼神亂飄:“我、我沒、沒——”倉促間她與绛塵對視,見她眼神冷得像冰刀,立馬心一橫,理不直氣也壯道,“就是這樣!”
绛塵掩住眸中的諷意,她逼近姬眠魚,一字一頓地問:“那你呢?”她打落姬眠魚遮掩面容的扇子,手掌貼上她右側臉頰,大拇指指腹緩緩地拂過她的唇角,輕柔得像是喚醒人間草木的春風。
姬眠魚面色緋紅,眼神迷離。她強撐着身體,在如擂鼓般的心跳轟鳴聲中,頂着刀鋒似的眼神,心慌意亂地說:“那、那我也愛你。但是——”轉折來得很快,一盆冷水将姬眠魚潑醒,她掐住绛塵的手腕,“你有別的人了。”
虛假而又輕狂的放言,她從來不會去深思。绛塵冷冷地望着姬眠魚,那與失望并生的是一種強烈的、必須将其壓下的渴求。
姬眠魚摸了摸腕上的三生蓮,試圖替自己扳回一城。不可思議,她怎麽會被绛塵的氣勢壓倒?這不合理!姬眠魚在心頭重新演繹先前的畫面,可非但那股好勝心沒得到滿足,反而是一句“绛塵在紅塵入劫了”反複在她的腦海中回蕩,将她氣得五內如焚、七竅生煙。
“沒有。”绛塵道。
姬眠魚咬牙道:“沉默這麽久,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做解釋嗎?你應該多學學狡辯的功夫,就算騙不了自己也得将旁人騙過不是嗎?”
绛塵:“……我騙你做什麽?”
姬眠魚想也不想道:“可能是報複吧。”她将绛塵的手甩了出去,恹恹道,“你別碰我。”她不想聽绛塵說話,快速地從她的身側掠開,深深地望了绛塵一眼,旋即化作遁光掠向遠空。
始天。
自以蓬瀛仙島為“隙”,搖光、澹青以及天庭一衆都在觀察着蓬瀛仙島的狀況,以便在關鍵時刻前往施援。幽冥鬼主的痕跡比在魔域的時候深,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就那樣輕而易舉地退去了,仿佛只是随手在水中蕩開一圈漣漪。
“姬眠魚和绛塵說了什麽?”澹青問。她們能感知到绛塵她們的存在,但無法窺視探聽她們的動靜。
“別人聽不得的話吧。”搖光蹙眉應聲,她是越發擔心绛塵的狀态。姬眠魚那人輕佻恣意,說出來的好話是澆在烈火上的油,只會助長绛塵的心火。
“她們真是莫名其妙。”澹青下了斷語。
“莫名其妙倒也無妨,在過去有的是機會讓她們折騰,可現在劫氣不消,定歲針即将失衡。她們——”搖光重重嘆氣。
“绛塵不會不知輕重,但是姬眠魚就不好說了。”澹青道。
“你果然抓緊一切時間說我壞話,阿青啊,你的良心不會痛嗎?”姬眠魚驟然間閃現,竄入搖光的小院中,大大咧咧地在石凳上坐下,很不客氣地替自己倒酒。
澹青被突然蹿出的姬眠魚駭了一跳:“你從哪裏來的?”
姬眠魚灑然笑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呢,有什麽好奇怪的?”她連灌了幾杯酒,才扭頭看一臉不快的澹青,長籲短嘆,“阿青,我有事要問你,你可千萬要如實相告啊。”
澹青眼刀子朝着姬眠魚身上落,朝着搖光挪了挪,避開姬眠魚探出的爪子,惱怒道:“誰是阿青!我們沒那麽熟。”
“好歹同修一場呢。”姬眠魚話鋒一轉,“不過這不重要。管你阿青阿綠阿蘭不都是一個稱呼嗎?你只用告訴我,是誰讓绛塵陷入紅塵劫中。”
“說來也是你的錯,你與绛塵同入劫世,你不該施以援手嗎?為什麽眼睜睜看着她陷落?而且鬧到這地步,你們還有心思小聚吃酒?”
嗔怪的眼神從澹青、搖光的身上刮過,姬眠魚右手将扇子往桌面上一拍,笑裏藏刀。
澹青:“……”
搖光道:“入劫世只是一化,前塵皆消,唯有劫過才識得本來面目。阿青哪知道那人是誰?”
“輪到你替她當嘴了?”姬眠魚吃驚地望着搖光,她道,“我不追究你耽誤正事之過,但是劫世經歷,你也該說與我聽吧?”
澹青忍無可忍:“怎麽就成了你來追究了?”
姬眠魚和善一笑:“因為你是我手下敗将。”
“那惡人是誰?如果你不說,我就當作是你了。”
澹青怒聲道:“你別太過分。”她脾氣壞,加之瞧姬眠魚不爽,顧不得搖光暗示的眼神,脫口道,“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
姬眠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困惑道:“什麽意思?這也要怪我嗎?我說你們平時栽贓我就罷了,劫世之惡也能落到我身上來?再這樣,我就要動怒了。”
“你——”
“澹青!”搖光聲音一厲,慶幸今日澹青在她這處,若是在她自己道宮裏,被姬眠魚三兩句話一激,怕是什麽都要抖出來。“你為什麽覺得绛塵沾染塵劫?”搖光轉向姬眠魚,疑聲道。
姬眠魚耷拉着眉眼:“紅蓮駐世,還不夠清楚嗎?她心中不寧。”
搖光語帶指責:“你別忘記是誰第一次招惹出紅蓮之身的。”
姬眠魚狡辯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難不成記仇這麽久?我自入魔域後,甚少回到始天中。相逢少,也沒新的得罪之處吧?”
澹青:“有沒有可能你的存在就能勾動她的心火呢?”
“那她也該習慣了,不是嗎?”姬眠魚擡頭,金眸凜冽,臉上的神态漸漸變了,令人不寒而栗。她輕輕地點着桌上的折扇,“我當你們當道友,你們把我當蠢貨愚弄嗎?她身上到底出現什麽變化?你們視她為‘劫數’嗎?”
搖光定睛看姬眠魚:“你很在意她?”
姬眠魚:“我與她相識相伴相争那麽多歲月,不應該如此嗎?”
澹青才不在意姬眠魚的逼迫,她嗤笑一聲:“那你怎麽不自己去問她?有時間在這裏逼問我們,不如傾聽自己的心。”
“還是說,你真的修到無心了?”
諸法皆空,清規戒律是空,榮華利祿是空,甚至連生死皆空。既然萬物皆空,便無執于有無,化入塵世中,又始終不在紅塵裏。
這是在姬眠魚離開始天後,绛塵同她們說的話。
她放姬眠魚逍遙,可自身卻成個中囚了。
姬眠魚像是沒聽見澹青後半截話,她斜了澹青一眼:“她要是願意與我交心,我用得着問你們嗎?”
搖光面不改色:“很遺憾,我們也不知道。”
澹青補充道:“如果一切皆如意,劫世就不會被封鎮了。”
姬眠魚瞳孔微縮,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幽冥。”這些事情閑問之統籌的,可她也從閑問之的話語中捕捉到關鍵的訊息,譬如劫世因幽冥之亂,導致绛塵功敗垂成,最後不得不将劫世封鎮,回天庭受了天刑。
澹青與搖光面面相觑,兩人誰也沒有反駁姬眠魚。
等到姬眠魚順走大半壇風月無涯後,搖光才擡手撫了撫額,嘆息道:“我要是绛塵,我也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