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海潮奔湧, 亂濤拍岸。
蓬瀛仙島上,忽然間響起一道撕裂長空的號角聲。
濃霧中,一盞盞懸挂在樹上的燈仿佛風中微弱的火燭, 像是随時都要被打滅。
“入幻了。”姬眠魚臉上的懶散消失, 她抱着雙臂,她朝着绛塵一挑眉,“既然你能感知到幻境之力,那麽在其中找尋到幽冥痕跡了嗎?”
绛塵沒說話, 她手腕一翻, 掌心的一枚玉石中凝聚着一縷幽氣。
“怪不得你是說來看我的, 可不是嗎?”姬眠魚斜了绛塵一眼, “我對你判斷有誤,哪裏是道體不全?分明是故意沉浸在其中。而我——就是穩定你心神的工具,對不對?好姐姐, 你真是抓緊一切機會利用我呢。”
绛塵不答,她淡淡道:“看住蓬瀛仙島。”
深海中。
閻浮提之恨引起雲鲲的悲哀的長鳴,自出身來看,雙方并不是同類, 可身為“地母”, 情感上卻能夠聯通一處。劫世紅塵忌憚閻浮提,生怕她之喜怒哀樂引起天地翻覆。而原本與她們同行的蓬瀛仙島不也忌憚着雲鲲?要不然昔日束縛雲鲲的玄鏈是哪裏來的?那如同囚系獸類一般将她們先輩困住的鎖鏈,至今還有半截在族地中訴說着那段血淚并存的往事。
“族長, 那莫名的聲音從何而來?會不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昔日先輩追随霁天之事相去未遠,如今在海域中撐開幻境,雲鲲心中的不安越發濃烈, 生怕自己又踏上一條錯誤的路。
雲鲲族長道:“天庭已經提過幽冥天之事了。閻浮提之恨帶着死亡的氣息, 必定來自幽冥。我等心中雖被恨意感染, 可也不會依照幽冥所思所願那般前行。”她領着族群從水中躍出,一雙幽邃的眼睛沉沉地凝視着那座霧中的海島。
在昔日的噩夢重新降臨時,已經與雲鲲分道的蓬瀛仙島諸多仙會怎麽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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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瀛仙島上,仙人縱着劍光往來,腳步匆匆。
“島主,日月蒙晦,不見光亮。難不成是晦暗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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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島主,冥晦中的怪物出現了,正朝着岸上攀爬。”
“它們不是在千萬年前就已經被驅逐了嗎?”
一道又一道的話語中交錯在一起,燈光中映襯着一張張年輕的、滿是驚恐的臉。
莊秋水提着劍緩步踏出,匆匆地對着島上諸仙下令:“去各道防線鎮守,前輩能做的事情,我們也能做!”
沉淪在幻境中的人是不自知的。
在绛塵、姬眠魚的視野中,便是一片仙人在島上亂飛,最後到了海域邊與空氣、大浪搏殺。她們大可将島上仙人直接從幻境中催醒,修為損失頂多多修幾年,但是在做此決定之前,還是同雲鲲見上一面更好。
“昭見過兩位上神。”從交接的氣機中,雲鲲族長雲昭朦胧地感知到那個存在。此刻見到绛塵、姬眠魚同時現身,她忙不疊化出人身,朝着绛塵、姬眠魚行禮。
姬眠魚挑眉詢問:“蓬萊仙島的幻境——”
雲昭沒找托詞,很幹脆地承認:“是我所為。”
姬眠魚沒有怪罪雲昭的意思,語調中藏着更多的是好奇:“她們見到什麽?”仙人們雖沉浸在幻境中,可并未發生自相殘殺的慘案,只是與不存在搏殺。唯一的不妙是損失靈機,但靈機一物,耗去了也可重修,于仙人無大礙。
雲昭道:“千萬年前天地蒙晦所現之景,她們獵殺的是冥晦中的怪物,但是在她們的意識中,知道自身與雲鲲已經分道了。她們跟先輩們不同,身邊的雲鲲不再是性命交托的摯友。”
绛塵平靜地問:“你想試探什麽?”雲鲲與幽冥鬼主接觸,已經取來了那抹幽氣,按理說一切皆了,可在雲鲲、海蜃主導下的幻境仍舊在蔓延,雲鲲一族也有所求。
雲昭道:“她們手中已經掌握了祭煉玄鏈的辦法,我想知道她們會不會用玄鏈束縛雲鲲,以雲鲲為海上之‘楔’,一步步地向外獵殺冥晦中的怪物。”就算莊秋水這般做,其實也不能說大錯,畢竟不是源于私心,而是為了大義、為了未來。可被犧牲的那一方心中總是含恨的,她們的不甘該何處訴說?犧牲兩個字從來就跟公正無關。
姬眠魚追問:“如果莊秋水那樣做了呢?”
雲昭短促地笑了聲:“那就以兩敗俱傷的方式甩開血契。”她看着姬眠魚,又說,“我知道莊秋水在研究讓我們兩自由的法門。可她要是視我雲鲲一族為可犧牲的,那我們寧可決然離去。在相看兩厭的情況下,一息都是多餘,更別說等下一個‘移山’的十年。”
姬眠魚揚眉一笑:“你們雲鲲中不少先輩在魔域存身呢,我們魔域現在不比始天、玄天差的,很歡迎你哦。”
绛塵神色一冷,沉聲斥責:“姬眠魚!”
姬眠魚眨眼,一臉無辜地看向绛塵:“我只是說最壞的一種情況,萬一莊秋水沒讓雲鲲們失望呢?”在绛塵發作前,她忙道,“對了,幽冥天難道就這樣抽身了?只留下一道幽氣在?她的目的不是挑唆各族群,掀起大界三天的動亂嗎?”
“還是說見了你我二人,她就撤退了?幽冥天那位化成時間不長,不知道算不算智慧生靈。反正上回所見的那未成形的幽冥鬼主是個蠢蛋。”姬眠魚一張嘴喋喋不休。雲昭低着頭,不敢神色有異,绛塵聽着姬眠魚的話,眉心深處壓出一道深痕來。
绛塵淡淡道:“幽冥天的目标是我。”
姬眠魚的話語戛然而止。
绛塵搭着眼簾。
劫世時不移之劍在她的身上,劫世如此,焉知大界非如此?搖光其實說得不錯,将她拽入劫中,惹來的劫氣恐怕不下于人、妖之亂。畢竟她身系各方氣運,壞她一人的道心,等同于動搖整個天地。
姬眠魚張了張嘴,片刻後才擠出一句:“什麽意思?”
绛塵道:“我在入幻的時候與那道幽冥氣機接觸,我既然能将這一縷幽氣捕捉出來,她自然也能得知我心中缺隙。”
缺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姬眠魚耳畔炸響,她說绛塵不全,多是帶着戲谑的意味,可這樣的話由绛塵自己說出來,她笑不出來。心中甚至升起一股憤怒和悲哀來。她很想笑着說一句,但無論她如何想,都牽不起唇角,只能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還真的道心有缺啊?”
绛塵反問道:“我輩不合道,就無法真正完道,只能在全與缺變動間向上攀升,道心生隙,很奇怪嗎?”
“可、可是——”姬眠魚紅唇翕動,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背過身不看绛塵的神色,她想象不出,也不願意去深想绛塵是如何沉淪在情劫中的。
绛塵輕笑:“你在生氣?”她眼中浮動着幾分蒼涼的悲色,“這不是你樂意見的嗎?”
“誰生氣了?!”姬眠魚語調猛然間拔高,別說是眼睛化成豎瞳,就連一對龍角也驟然冒出,鋒利寒峻。靴子在沙地上研磨,腳下的粗石塊碎成齑粉。姬眠魚攢眉蹙額,不想再跟绛塵說話。
被迫聽了一陣的雲昭大氣不敢出,直到看見蓬瀛仙島的仙人們前仆後繼地跌入海中,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她們入海了。”雲昭先是困惑,繼而大驚失色,“她們要以自身為楔,定住海上風波,延伸出一條探向深海,剿滅冥晦怪物的橋!”
在蓬瀛仙人的眼前,只有狂風、暴雨和無休止的怪物。
大浪滔天,山與屋宇俱被淹沒在其中。
她們誰也沒有去祈求或者強迫早已經與她們分道的雲鲲相助。
“島主,為什麽呢?”有門徒不解地問。
莊秋水卻道:“雲鲲之所以以雲為號,是因為亘古之初,在與我們祖師結下血契前,是生活在雲中的啊。”她們有以雲為號,卻由雲入海千千萬萬年。
“我始終覺得道法缺一線機緣,如今倒是想明白了。閉門造車不可取,我需親自實踐一二,若我失敗,也算為後輩們鋪開前路。”
“島主——”呼聲在大雨中模糊。
率先踏入海域中的莊秋水将長劍一拂,揚眉笑道:“諸位,且記住了,這一法,名滄海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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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蓬瀛仙島一衆入海時,姬眠魚察覺到一抹幽微的死氣在海域間蕩開。
那死氣與幽冥六天故氣極為相似,仿佛要将整個海域化作另一個幽冥之所。
姬眠魚面色倏然一變,可緊接着便有一股清氣滌蕩海波,将絲絲縷縷逸散的死氣盡數驅逐。姬眠魚神色一松,笑道:“人雖赴死,可心向生。生死之間,幽冥鬼主不會懂的。”
蓬瀛仙人入海,雲鲲倏然躍出水面。
幻境悄無聲息地破裂,那籠罩着蓬瀛仙島的海霧在月光、燭火中快速向外退離。
莊秋水立在最為巨大的那頭雲鲲身上,垂眸望着她,眼神中藏着幾分茫然之色。
雲昭幻化的身影出現在莊秋水的對面,她道:“這回‘移山’不必了,可你我終究志不同。待你完功之後,血契自然松落。從此雲水之間,不必相逢。”
莊秋水從雲鲲的背上躍了下去,她躬身朝着雲昭行了一禮,卻被雲昭不着痕跡地避開。
蓬瀛仙人出水,雲鲲入海,道分兩頭。
目送雲鲲族群遠去後,莊秋水朝着绛塵二人一拜。
姬眠魚揚眉:“莊道友還有留戀之心。”
莊秋水壓下內心的悵然,輕聲道:“我幼時曾跟随着恩師去喂過雲鲲,那時候,不,其實是更早的時候,我們便生出畏怖和忌憚了,要不然怎麽會着手打造囚系雲鲲的玄鏈呢?”
“可畢竟與鲲同生,聽得都是先輩與鲲的傳奇,難免會有不舍。可大道不同,兩得自由,這樣再好不過。”
姬眠魚點頭,她轉眸凝視着绛塵,她終于掙開那股錯愕,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有所指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①”
“绛塵,你覺得呢?”
劫世再好,不過一場紅塵幻夢。
她是蓮華神宮之主,區區人世百年身,如何與她并存?
【作者有話說】
①《南華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