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蓬瀛宮。
樓閣沿着巍峨的山而建, 雕龍刻鳳,碧瓦飛甍。山間遍種桃紅綠柳,幾萬盞羊角燈、紗燈、鴛鴦燈懸挂其上。夜間時候, 千萬火燭齊燃, 亮如白晝。
蓬瀛仙島島主莊秋水負手立在殿中,她的前方懸挂着一幅三尺長的瀛海平波圖。開派祖師是第一批聆聽道法的先民,她們與雲鲲一道來到幽邃無垠的海域。那時候,天地初開、生民初成, 金烏燃身為日輪, 玄兔十二化為月魄, 驅逐亘古的冥晦, 她們也要獵殺冥晦中産生的怪物。在性命交托的時候結下血契,她們是摯友、是不可再分的彼此。可大界三天衡定千萬年,她們之間再無過去的默契, 當年的血契已成束縛她們的繩索。
雲鲲道法奇異,載陸是悟道之法。其散為衆,合為一。一鲲悟道等同于族群見道,可如今她們開始抗拒“載陸”了。
“島主, 有客來訪。”
聲音入耳, 莊秋水頭也沒擡:“依照舊例吧。”移山時節将來,她們會請附近宗派相交好的道友來相助,這是蓬瀛仙島最危險, 卻也是最熱鬧的時節。
“是魔域的那位。“門徒又說。
莊秋水一怔,心中納悶,心想, 那位好端端地怎麽跑到蓬瀛仙島來了?各宗派的舊友可以靠島上長老以及門徒接待, 但魔域那位身份卻是不同。莊秋水肅容, 即刻前往山門外迎客。
懸崖峭壁,怪石蒼翠,林木掩映在其間。姬眠魚過去到過蓬瀛仙島,可那時候島上一片廢墟,亂石堆疊,煞是頹敗。如今倒是有了新的風致,屋宇鱗次栉比,有一股蓬勃生機。
“小莊道友啊。”姬眠魚聽到環佩聲響時,一擡眸,唇角含笑。她用扇子托起欲要屈身行禮的莊秋水,極為熟絡地推着她往山道上走。她沒有掩藏來意,一張嘴便将自己的目的說出,“绛塵來了嗎?在哪兒歇着呢?”
莊秋水面上露出詫色,她道:“绛塵上神不是在蓮華神宮嗎?她未曾抵達蓬瀛仙島。”
“當真?”姬眠魚斂了斂笑容,懷疑莊秋水得了绛塵的授意騙她的。可莊秋水的驚訝是切切實實的,看不出半點說謊的痕跡。姬眠魚暗忖,難不成閑問之的消息出錯了?但閑問之對接的不是姬珺嗎?姬珺哪有膽子來騙她?
莊秋水見姬眠魚語氣壓低,忙道:“自是不敢欺瞞上神。”
姬眠魚擰眉,擺了擺手,岔開話題:“移山的時候到了?”魔域之中也有雲鲲在,她知曉蓬瀛仙島“移山”之事,從五百年到百年,最後縮減到十年,足以見雲鲲對載地之事的不耐。
“正是。”莊秋水苦笑一聲,前人之孽後人償還。所幸她的推演也到最後關頭了,若是不出意外,這将是最後一次“移山”。“島上事務繁瑣,若有招待不周之處,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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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莊秋水的客套話還沒說話,就被姬眠魚擡手打斷。绛塵也許來了,她既然沒知會莊秋水,那顯然不會化出行跡。如此,留在山中也沒有意義,倒不如自己在島上走動,找尋她的蹤跡。“諸位不必管我。”姬眠魚話音一落,便化作一道流光掠出去了。只餘下莊秋月與島上諸仙面面相觑,對姬眠魚到來之事,仍舊一頭霧水。
“島主,若是上神在——”
“休要如此作想。”莊秋水打斷同道的浮想聯翩。這位來得莫名,誰也不知道她會什麽時候離開,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終究是不現實。講法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而聆聽道法後的路,她們要自己走。
随着夜色漸深,海上濃霧滾動。月光仿佛隔着一層朦胧的輕紗,在一片晦暗中,只聽得到嘩嘩作響的海潮聲。
姬眠魚立在崖邊的孤亭邊,向着海域眺望。遠處傳來了飄渺的歌聲與鲲吟聲,亘古蒼涼,仿佛是唱給歲月的祝歌。她周身的氣機內斂,似乎存在于無跡之中。路過此間的道人以及諸海妖都不曾感知到她。
但有一人不一樣。
绛塵一定知道她的蹤跡。
如果绛塵是為了“幽冥天”而來的,那怕她壞事,一定會在她的跟前現身的。
可她已經站上許久了,绛塵怎麽還不出現?難不成真的沒來?天庭改變主意了?閑問之懶得通知她?姬眠魚端着這副姿态太久,正準備坐下,耳畔冷不丁響起一道說話聲,吓了她一大跳。
“終于累了?”
姬眠魚:“……”她一扭頭,就看到绛塵鬼靈似的立在月光下,面容宛如皚皚山中雪。“你做什麽吓我?”姬眠魚撫了撫胸口,心想,奇怪,她怎麽感知不到绛塵的氣息了?難不成在她沉睡的時候,绛塵道行往上拔升一大截?抵達與道相同的境界了?
“你不是在等我嗎?”绛塵輕呵一聲,眸光幽邃。片刻後,她又問,“不在魔域中待着,來蓬瀛仙島做什麽?”
姬眠魚聽她的語調就不痛快,她撇了撇嘴說:“怎麽?這蓬瀛仙島我來不得嗎?我走到哪裏難不成還要跟你通報一聲?我來看驚濤拍岸不成嗎?”
绛塵回答簡練:“可以。”
姬眠魚翹着腿坐在石凳上,她的視線沒在海霧上停留多久,冷不丁又轉向悄無聲息的绛塵。她敲了敲桌面,問:“要喝酒嗎?”沒等绛塵回答,她又搖頭說,“算了,不喝。”她冷不丁想起在蓮華神宮的醉态,绛塵看起來沒有追究這事兒的打算。可——
“你在想什麽東西?”姬眠魚的視線凝如實質,绛塵眉頭一壓,語調冷沉。
姬眠魚張嘴就來:“想你啊。”她送的法袍绛塵沒穿,是洩憤撕成數片了?所以此刻才這般平靜嗎?她的眼珠滴溜溜轉動,安靜不了半點。瞧着绛塵蹙眉,她又笑嘻嘻道,“你怎麽不提來蓬瀛仙島的目的?難不成到這兒就是為了看我一眼?算起來,始天一別也沒有很久吧?你就這樣迫不及待地想要見我?相思成疾了啊?”
绛塵平淡道:“我确實是來看你的。”
等待着绛塵否認的姬眠魚一時失語,她掩飾性地撥了撥扇子,掩住面容,只用一雙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移地凝着绛塵:“那還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呢。”
“不過你現在也看夠了吧?你是不是得付出點報酬?要不然我很吃虧的。”
绛塵垂眸看姬眠魚:“你要什麽報酬?”海上霧氣漸濃,籠罩了整座蓬瀛仙島。原本還能窺到一角月色,此刻光芒隐沒,消失無蹤。绛塵邁步走近姬眠魚,她輕輕地将折扇往外一撥,讓姬眠魚那張昳麗的面容重新倒映在眼簾中。她微微地往下一躬身,似是要落下一個輕吻。
姬眠魚直勾勾地望着绛塵的,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活躍的思緒像是在這一剎那停擺。可绛塵只是從她的鬓發間輕輕擦過,低笑一聲,低喃道:“你在期待什麽嗎?”
砰一聲響,石桌石凳被姬眠魚撞翻。她站起身後背抵着亭子的紅木柱,抿唇瞪着绛塵,很是不滿。绛塵将手指抵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你沒發現雲鲲與蜃正在編織一個偌大的幻境嗎?”
姬眠魚挑眉:“那你是沉淪在幻境中的人嗎?”今夜見到的绛塵奇詭如妖,實在是反常,可她竟在一剎那生出沉淪的念頭。頓了頓,她又道,“我超脫世間,是夢境之主,不會被幻境影響。而此刻的蓬瀛仙島,除了起霧未曾有異象産生。”
绛塵嗤笑一聲:“我以為你該關心的是雲鲲和蜃為什麽要在移山前編織幻境。”
姬眠魚道:“你不是說了嗎?幽冥天作祟。那勞什子鬼主想要從蓬瀛仙島撕一道裂口,畢竟移山期間,來相助的、觀禮的仙人不少,一旦她們與雲鲲開戰,必定有多個宗派卷入。”她踩着碎裂的石凳,擡起折扇壓在绛塵的肩膀上,“如今看來是你被幻境動搖了心志,跟我說起無用的廢話來了。”
“為什麽?我輩俱是超脫,我既不受影響,你也不該沉淪。除非——”
绛塵微微一笑,她凝視着姬眠魚說:“除非什麽?”
姬眠魚黝黑的眼眸轉成金色的豎瞳,她瞳孔緊縮,宛如懸針。
“除非你道體不全,道心生隙!這才是紅蓮忿怒相現身的原因嗎?”
“劫世走上一遭,對你的影響真這麽大嗎?”
“你與澹青相處不見異狀,那影響你的不是她。你到底見了什麽人?遇到什麽事情?連姬珺都諱莫如深。”
绛塵不答反問: “你很關心嗎?”
姬眠魚心中壓着怒意,她将下巴一揚,故意道:“我如果不知道你傷口在哪處,以後要怎麽戳你傷疤呢?我該趁你現在不甚清醒,仔細地盤問經過。”
“難為你對我這樣有興趣。”绛塵笑道。她眼中的姬眠魚面龐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耳畔回蕩的是空靈的、仿佛從亘古傳來的雲鲲的長吟聲。這是一個族群的哀鳴,配合着蜃氣,能催生出種種幻境,得見大悲哀。她雖不至于徹底陷落在幻境裏,但如同姬眠魚所說,心志被幻境影響些許。求不得的悲哀中,是滅不去的貪嗔癡。
姬眠魚展顏一笑:“好姐姐,我一直很關心你。”她出手極快,迅如電光一閃。在制住绛塵的剎那,右手雙指并攏,指尖勾着一抹淡金色的光芒,朝着她的眉心點去。
片刻後,绛塵吐了口濁氣。她幽幽地注視着姬眠魚,道:“多謝。”
姬眠魚伸手勾着她的腰,将退離的绛塵拉了回來。她笑嘻嘻地說:“大鲲之吟,如何比得上龍吟聲呢?”
“你若是想感謝我,那等回到始天後,就與衆人說龍吟之妙如何?”
绛塵:“……”她努力地平心靜氣,推開姬眠魚,捋平了領口的褶皺,“姬珺也是真龍。”
姬眠魚立馬變臉:“那算了,你說給我一個人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