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魚美人(7)
第98章 魚美人(7)
回到河神府, 一眼就看到汐音有些閃爍的眼神。
汐音将那些冊子收好,也将玉澧的桌案都整理完畢。這會兒對上玉澧看過來的眼神,汐音不禁開口:“府君您和寧龍君之間……”
“你想知道?”玉澧問。
汐音菱唇動了動, 随即眼中的閃爍退去,恭順地說道:“私心來說,屬下當然想知道。但要是您不願說, 那我就不想知道。”
玉澧颔首,對汐音的态度很滿意,她揮揮手,“你下去吧。”
“是。”
玉澧重新回到八仙桌前坐下,現在桌上的貝殼已經被收走, 桌上幹幹淨淨,只擺着一個由各色貝殼拼成的仿真盆景裝飾。
玉澧雙手十指交叉,撐在桌面上, 托着下颌。心裏裝着事,她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裏,想着。
寧大人這樣的身體, 雍州的大家都私下裏說, 定是傷了元神。可個中緣由無人知曉,寧大人自己也不說。
玉澧還記得, 有一年她曾大着膽子問寧淮序, 他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才落得這樣一副病體。
寧淮序讓她不要多管閑事。
那會兒, 玉澧不知怎的,就生出一股逆反心思, 寧淮序越不告訴她,她還越想知道, 于是說了句以下犯上的話:“您告訴我又怎樣?又不會掉塊肉。或者,難道是我掉塊肉?”
如今回憶起來,那場面竟是那麽清晰,清晰到寧淮序眼中滾動的那種滿是戾氣的紫芒,她都記得清楚。
那時他說:“多管本君的閑事,你不會掉塊肉,會死。”
玉澧當時被怵到了,一時收斂,往後就再沒問過。
如今想來,寧大人說的會死,是故意恐吓她,不想讓她卷入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裏吧,也許危險的就是那些事。
可是,她又怎麽會死呢?
就連那場萬劍陣,都是寧大人替她去死的。
這日,玉澧想了很多很多。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入眠時分,她又夢到原書的內容。
沒有什麽比原書中的經歷更令玉澧無助而窒息,她成為一個罪人,罪無可赦,被千夫所指,被萬人唾罵,被百姓詛咒,被衆神抛棄。
她赤着腳,素面朝天,行走在極北之地的雪原。她的身後跟着一座雪山,她走到哪裏,雪山就跟到哪裏。這裏只有她一個人,什麽都沒有。
而她睜開眼閉上眼,眼前都是寧淮序,都是那條被萬劍穿身的黑龍。
他死時的樣子,像是這世間最宏大、最慘烈的一件工藝品。黑色的身軀,白色的劍,紅色的血,色彩的沖擊帶着如戰車般轟鳴的悲痛和絕望,碾碎了玉澧的一顆心。
夢中的玉澧呼吸不過來,在貝殼床上掙紮着,宛如一條缺水幹涸的游魚,在淺灘艱難地張着腮呼吸。
“寧大人……寧淮序……”她唇間洩露出顫抖的夢呓。
不要,不要這樣。
或許是因着她的乞求,夢裏的畫面變了。
畫面一轉,就到了她和寧淮序彼此交纏在一起。天昏地暗,她被黑龍死死纏住,被一下一下攻占,被瘋狂索取……他不知疲倦,貪婪無比。她只能承受,将自己的柔軟和甜蜜都奉給他。
她也只能去掐他的龍鱗。
龍鱗……模模糊糊間怎麽覺得,他心口的位置,鱗片之下好像缺了一小塊……
玉澧猛然驚醒。
深夜的河神府,寂靜萬分。她沒有點蠟燭,周圍全是黑色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她的手下是床褥熟悉的布料觸感,和熟悉的繡花針腳。
她躺在自己的貝殼大床上,一下一下地喘氣,額角有黏膩的汗水。
玉澧睜着一雙杏眸,愣愣地想着:龍鱗、龍鱗……
她想起來了!
這個月在寧淮序的龍宮裏,和他那樣親密的在一起,她想起黑龍胸口處,有兩塊鱗片之間藏着一個缺口。
那時被折騰得厲害,她并未注意,胡亂掐那些鱗片,卻正好在扒開兩片相連的龍鱗時,看到下面缺了一塊,而其他的龍鱗下面都是實實在在的。只是玉澧剛看到這個時,都還什麽都沒聯想呢,黑龍就換了個姿勢,還把她的姿勢也換了,後面她就全忘記這事。
現在想來,那個小小的缺口,是否就是關鍵?
那缺口的位置,正在黑龍的心口處。
玉澧驀地倒吸一口氣,從床上坐起來,也不禁按在自己心口。
她猛然想到一件事,龍族的護心鱗!
那是龍的生命之源,是他們的命根。
玉澧當即從床上下來,随意從梳妝臺上拿過一支簪子绾發,便奔出河神府。
她要去找師父,北方玄帝!
師父見多識廣,她要去向師父詢問,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确。
護心鱗……如果寧淮序真的是因為護心鱗……
她一定要找到解決的辦法!
此刻,玉澧不知道的是,不眠的人不只有她,還有寧淮序。
山間的龍宮,燈火通明。
黑水晶打造的大殿裏,燭火如繁星,交錯的光影落在寧淮序周身,在他身後拉下片片颀長的重影。
他立在一尊鬼斧神工般的黑珊瑚前。
這是寧淮序答應送給餘姝容的生辰禮物。
寧靖川拿不出這樣好的東西給餘姝容,而他寧淮序可以。
餘姝容對黑珊瑚無比渴求,蘭臺宴會上,寧淮序記得,餘姝容在聽說可以得到他送的黑珊瑚時,雙眼都亮了,亮的好像當夜的星星。
而這尊黑珊瑚,是寧淮序先前為餘姝容尋到的,之後就藏在他的龍宮裏,只待在最合适的時機,送至餘姝容面前,驚豔四座,也讓寧靖川顏面掃地。
可現在……
寧淮序擡起手,撫在黑珊瑚身上。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輕輕一用力。
偌大的黑珊瑚,一瞬間,猶如一座轟然倒塌的城,碎成一地碎片,再不複存在。
看來餘姝容的生辰宴上,寧靖川不會顏面掃地了,顏面掃地的人會是他寧淮序。
無所謂,反正這尊黑珊瑚,他是不會送了。
他已要了玉澧的身子,若再向餘姝容獻殷勤,那他成什麽了?
“龍君。”寧淮序的一位心腹,悄然來到他身後,拱手出聲。
寧淮序側過半張臉,黑珊瑚碎片的流光照在他臉上,有種将瘋未瘋的戾氣。
心腹道:“已按您的吩咐,狠狠教訓在蘭臺宴席上出言得罪玉澧府君的人了。他的上官也擔驚受怕,已将他停職,望您不要遷怒。這出言不遜之人還以為事情已過去旬月,您不會再追究這點事。”
“這點事?”寧淮序譏諷地冷笑,“以為能全身而退?想得挺美。本君的人,也敢欺負。”
***
玉澧的師父,玄帝靈羅,掌管四方天闕之一的北方天闕。
玄帝的居所,在北方一座高聳入雲的山上。
那是這世間最高的一座山,越往山上去,蒼翠的花草樹木便漸漸變成白色的雪。待到了高處,雲煙如雪,雪如雲煙,便分不清到底哪裏是雪,哪裏是天上的雲。
位于山巅的那座柔黃色的宮殿,便是玄帝的居所。
宮殿用戈壁盆地産出的黃玉打造,棱角柔和,一眼望去,就如同上古時候遺留下的一座幹淨的祭壇,仍在這個時代,煥發着細水長流的生機。
因玉澧是玄帝的小弟子,她來找玄帝,宮中的侍從是不會阻攔的。
玉澧撥開層層的雲,終于在山崖處的雲海邊,找到了玄帝。
玄帝靈羅,正望着無邊無際的雲海。
她忽然緩緩地轉過身來,對玉澧柔聲道:“看,朝陽出現了。日夜交替輪轉,又是亘古不變的一天。”
玉澧走上前,伏地跪了下去,“師父……”
從澧水一路到這裏,黑夜變成白晝,天亮了。
朝陽将雲海染上茫茫金輝,如同海面粼粼的波光,随着雲層滾動着,托起東方鮮紅的一輪太陽。
日光打在靈羅帝君身上,她的臉在逆光中,帶着猶如一尊最完美塑像雕镂出的微笑,柔和地望着自己最小的弟子。
她發上的雪花裝飾,映照出流動的霞光。靈羅向玉澧一招手,“來,上前來。”
玉澧站起身,來到靈羅帝君的面前,“師父。”
靈羅溫柔笑着,輕輕握住玉澧的手,用自己浩蕩的靈力溫暖玉澧冷涼的手心,“告訴師父,那個男人是誰?”
玉澧一怔,心中猛地一驚,須臾便完全平靜下來。
一方天闕的帝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猶如天帝之下的浩浩諸侯。他們的法力登峰造極,在他們面前,玉澧知道,自己是無所遁形的。
從師父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失去元陰,就已是不可能藏住的事了。
玉澧也沒想刻意隐瞞,這是她的師父。
高高在上的北方玄帝,願意将她這只得道的小小鯉魚,收作徒弟。對玄帝靈羅,玉澧是無比感激,當作自己生身母親的。
玉澧道:“是寧大人。”
想了想,莫讓師父生寧淮序的氣,便道:“他正好到發情期,我知曉了,怕他硬扛身體會垮……我是自願的,寧大人當時已經沒有理智了。”
“嗯,”靈羅帝君眉眼舒展,問道,“那麽你來找我,是想讓我為你做什麽?”
對上師父關懷而慈悲的目光,玉澧心裏一酸。
她想到原書裏,自己犯下滔天大錯後,師父沒有維護自己,而是要她必須承擔這份責任,汲取教訓。
師父素來愛護她,玉澧不敢想,師父是忍下多大的痛苦不舍,才做出這個決定。
後來她流放極北之地的雪原,師父來看過她許多次。彼時,她已心死,麻木的像是一具行走的屍骸。師父難過地看着她,将她抱在懷裏,對她說:玉澧,你不能就此消沉,你的未來還有很長,你必須要捱過去。
玉澧靠在師父的懷裏,仿若茫茫無知地問她:“師父,寧大人是真的連一絲殘魂,也不存在了嗎?”
師父憐憫地說:“即便是這樣,你也要捱過這一切,才能不辜負他所做的。”
思緒到這裏,漸漸褪去。
玉澧喉間發酸,聲音帶着絲絲顫抖,問道:“師父,龍失去護心鱗,會怎麽樣?”
靈羅的眼中波瀾不驚,仍是那樣溫柔如水地告訴她:“沒有護心鱗,生命力便會源源不斷地流出體外,不可逆,亦無法停止。身體将會變得愈發虛弱,直到徹底衰竭的那天。”
玉澧顫抖着接上後半句:“靈魂也會一并枯竭,是嗎?”
靈羅定定地一颔首,“嗯。”
果然,果然如此啊……玉澧懸着的一顆心仿佛在瞬息間落了地,卻又一時高懸得更厲害。她該高興自己終于知道了寧淮序體弱多病的真實原因,但正因知道,愁雲才填滿了心扉。
“師父早就知道,寧大人沒有護心鱗?”玉澧問。
靈羅失笑,莫可奈何:“我也只是有此猜測。”
玉澧道:“我……那個時候,我看到寧大人心口處,有兩片相連的龍鱗下,似空缺什麽。”
“這就是了,”靈羅道,“護心鱗,正是生在普通龍鱗之下的,只有撥開那些龍鱗,才能看見。”
玉澧已顧不得,讓師父知道她是在和寧淮序做那種事時,撞破他沒有護心鱗這事。她已顧不得一點羞赧,只猶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問道:“師父,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救寧大人?”
“據我所知,”靈羅告訴她,“沒有這樣的辦法。”
玉澧懸着的心猛地就是一頓,宛如從萬裏高空墜下。
“沒有護心鱗,只能延緩生命力的流逝,卻無法改變最終結果。”
玉澧咬唇,搖頭道:“不,我不信!一定有辦法。這世間廣袤大千,我相信一定有辦法的!”
靈羅沉吟一息,道:“若我說,也有唯一的辦法,但對你而言,卻和沒有是一樣的,玉澧,你又真的明白嗎?”
玉澧墜落的心,頓時又飛上去,她反握住靈羅的手,用了用力氣,道:“師父,您告訴我!”
靈羅眼中流露一絲憐憫的光,溫柔的語調,說出的卻是最殘酷的事:“從別的龍身上,強奪護心鱗,代替寧龍君失去的那片。”
“那麽,寧龍君不會再流逝生命力,但被奪護心鱗的那條龍,就會取代他的命運。”靈羅的一字一字,如叩擊進玉澧的心底,“這個辦法,玉澧,你做得到嗎?”
為讓寧淮序活,就得別人死,玉澧升起的希望再度被碾成粉碎,她顫抖着嘴唇。
她做不到。
轉而她又想到什麽,清冷如冰川的眼睛裏,迸發出一股強烈的冷意:“如果是奪建章王寧钺的護心鱗,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下得了手!”
建章王寧钺,寧淮序的親生父親。
他跟寧淮序之間的怨,不知多少,單是玉澧知道的,就足夠讓她站在寧淮序的立場,怨恨建章王。
将寧淮序的母親貶妻為妾,讓寧淮序從嫡子變成庶子……後來寧钺被寧淮序拎到千秋臺上,扒光衣服,像個小醜般給各路神明圍觀。又為了從寧淮序手中活命,搬出自己的新妻姐天後出來調停。
最後在天帝的強硬命令下,寧淮序才收手,寧钺撿回一條命。
寧钺名聲掃地,後面處處針對寧淮序,帶着整個寧家,欺負寧淮序一個。
那時的寧淮序,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寧家的人欺負他,來一個,他殺一個。沒人鬥得過他。
最後整個寧家都怕了,只能任着寧淮序坐大。
連原本該是寧靖川擔任的雍州龍君高位,也落到寧淮序手裏。
寧家反而要對寧淮序低聲下氣,只能仗着和天後的姻親,仗着他們有個身為帝子的外甥,而和寧淮序之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可這又怎樣呢?
建章王世子寧靖川,還是會在公開場合屢屢諷刺寧淮序的身體差。
原書裏,寧靖川和餘姝容成親的那晚,建章王寧钺亦醉醺醺地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恥辱,就是生了寧淮序。
他們都在等寧淮序死。
這就是寧淮序的父親。
恨意點亮了玉澧的眼眸,像建章王寧钺這種人,死了才好!
靈羅哀憐地嘆了口氣,用一只溫柔的手,撫了撫玉澧淩亂的鬓角:“唉,玉澧……”
“建章王的修為,你敵的過嗎,奪的到他的護心鱗嗎?就算你能奪到,謀殺天後的妹夫、帝子的舅父,你能從天帝的手中全身而退嗎?好,退一萬步,這些你都做到了,可你覺得,寧龍君會願意用他恨之入骨之人的護心鱗嗎?他會願意,将他最恨之人的鱗片,嵌入自己的身體嗎?”
靈羅說的每一句,都像是溫柔卻一針見血的一雙手,将玉澧心中的不忿和希冀,一下一下地掰碎,讓她只能眼睜睜地、絕望地看着,現實是多麽冰冷而艱難,由不得她任何不計後果的設想。
靈羅的話,也如同堵住玉澧所有的路,讓她心口沉重窒息,又無比的不肯屈服于這樣的現實。
玉澧道:“即便如此,可是師父,我不能看着寧大人死去,永世不得超生。我不能,我做不到……我只想要寧大人活,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靈羅再次沉吟,望着玉澧的目光越發憐憫和安慰,她眼中似有百感交集的複雜,卻沒有表露分毫,依舊那樣溫柔如水,她輕語:“玉澧,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忽然變了許多。但我覺得,你長大了,不再像之前那樣為着建章王世子,與人争一時義氣。你會關心身邊的人,真正去尋找辦法付諸行動,玉澧,我是為你欣慰的。”
“師父……”玉澧一怔,不禁眼眶發熱,心中五味陳雜,低聲呢喃,“是我勞您費心。”
“好了,”靈羅徐徐打理好玉澧的鬓角,逆光下,她的笑容溫柔而鼓勵,“就如你說的,世界廣袤而大千,也許在我也不知道的角落,真的存在另外的蹊徑。這樣,你可以上蘭臺去看看。蘭臺的藏書殿,搜羅了世間無數秘密。便是我,面對蘭臺浩如煙海的知識,所知所掌握亦是冰山一角。”
玉澧不禁道:“師父太謙虛了。”
靈羅笑道:“去吧,我讓瓊樓過來送你去。他同蘭臺的人有私交,能順利些。”
玉澧心中感動,眼眶有些發熱。她退後兩步,再次伏地跪了下去,向靈羅帝君叩首,“多謝師父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