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魚美人(6)
第97章 魚美人(6)
看着寧淮序黑色的身影撩開珠簾走出去, 玉澧心頭的震驚和紛亂,亦慢慢平靜。
周圍的河水帶走了她臉上的熱度,讓她慢慢回到平素裏冷豔而高不可攀的模樣。只不過, 那熱度還要在心底盤旋一陣子,一時半會兒消不去這種羞赧。
不禁看向這妃色的小藥瓶,這樣顏色鮮豔, 還帶着合歡花彩釉的豔俗之物,顯然不是寧淮序的風格。
何況這藥膏的作用……寧大人是什麽人?發情期都靠自己硬扛,平時亦不近女色,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
怕是專程為了她,弄來的吧。
玉澧忽然就想到, 寧淮序的龍宮所在的那片山巒裏,住着一只熱心腸的狐妖。
那狐妖玉澧見過幾次,好像是叫碧塵, 衣服不好好穿,露着大片的前胸鎖骨和大腿,一臉濃妝, 雙眼眼尾上挑, 極是魅惑,眼神如鈎子, 同誰說話都暗送秋波, 仿佛誰的魂她都想勾了去。
玉澧記得,那狐妖就喜歡用這種紅粉色的豔麗之物, 似乎也搗鼓一些陰陽合和的情趣之物。
對了,那狐妖對別人都是毫無顧忌地抛媚眼, 唯獨害怕寧大人,每次看到寧大人都會老老實實, 生怕哪裏惹到寧大人,被他逐出那片山巒。
所以,玉澧猜到了,這藥膏是寧淮序找那狐妖要來的吧。
她心裏忽然産生一道難以言說的念頭,本以為會被寧淮序怪罪,不想他竟給她帶來這個。
在外殿的汐音,已然吃驚非常。
從寧淮序忽然造訪,汐音就覺得哪裏不對勁。
從前可沒見寧龍君屈尊來河神府,都是她家府君去拜見寧龍君的。
汐音就同寧淮序講,說玉澧睡着了。
汐音本以為寧龍君會讓她把玉澧喊起來,或者幹脆直接走,不在這裏浪費時間。誰想寧龍君卻讓她在外殿待命,然後掀開珠簾就走進寝殿了。
汐音這檔口微吃一驚,一時竟不知該去阻止寧龍君,還是沖進去把玉澧喊起來。
寧龍君竟向她豎手,示意她不要做多餘的事。
汐音只能在珠簾外等着,看着寧龍君緩緩到玉澧的床前坐了下來,接着就沒有什麽別的舉動,顯然是要等玉澧醒來。
汐音覺得很是不對勁,再想到玉澧此次歸來河神府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又是專注工作,又是說想明白要承擔責任,所以這一個月府君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是不是和寧龍君有關?
本來汐音也只是這樣猜想。既然寧淮序讓她等在外殿,她就替玉澧整理她的桌案,稍微打理些器具。
不想卻聽見後續玉澧和寧淮序的對話。
雖然真正的含意,汐音完全沒聽懂,但卻理解出另一種意思。
她家府君愛慕建章王世子寧靖川這事,人盡皆知,現在府君卻說,她不管寧靖川了,不想在寧靖川身上費心思,還說她想明白什麽最重要,讓寧府君不要再湊近餘姝容。
汐音大驚,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讓她家府君這般幹脆地移情別戀,不但覺得最重要的人是寧龍君,還因此吃醋餘姝容!
此刻,正使用藥膏小心為自己上藥的玉澧,哪裏知道,自己怕寧淮序誤會自己的話意,到頭來寧淮序沒誤會,卻是汐音誤會了。
而走出寝殿的寧淮序,對汐音道:“你過來。”
汐音心裏一怵。就和這雍州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們都害怕寧淮序。他那種仿佛對一切都毫無留戀的病态氣質,和那雙陰沉的眼睛,總會讓人覺得,他是否在下一瞬就做出與你玉石俱焚的事。
而這樣的事,他并非沒做過:同寧家、同帝子和帝子妃……那些人,還全都敗下陣來。
小心翼翼的汐音來到寧淮序跟前,福了福身,“請寧龍君吩咐。”
接着她手裏被寧淮序放上一個藥包,藥包裏散發出的濃郁的靈力,讓汐音為之驚嘆。
“拿去煮了,給玉澧喝下。”寧淮序道。
汐音忙說:“是。”然後下去辦了,而心中的想法就更多樣了,頗有種獲得了第一手大消息的震驚。
黑色的鬥篷垂在地上,水中的魚蝦皆不敢靠近,寧淮序走到一張用珊瑚做的八仙桌前,兀自坐下。
他黑色的鬥篷拖在身側,一只手點在桌面上,半晌,輕扣一下,接着就長久置于其上,忘記動作。
流水撫過黑柳木制成的發冠,帶了一縷發絲垂下,掃過寧淮序耳畔,他如若未覺。
他在想事情。
在玉澧上藥的片刻時間,他想了許多。
這一個月的種種,寧淮序都記得清楚。盡管那時自己在本能的控制下狂亂到失去理智,但事後全都是記得的。
在自己寬大的床上醒來,看到玉澧為他蓋的被子,還有床上玉澧留下的有着冷香味的發絲,這一刻,他沉默了。
本還以為,玉澧是不是被他強行擄來,囚禁在龍宮的,但記憶清楚地告訴寧淮序,不是。他記得玉澧的主動。
她站在他的寝殿門口,張開雙臂說,她在那裏,對他說:來。
還有每一次他休息過後,又重新亢奮,在龍宮中尋找玉澧時,她都在,都沒有試圖逃出去,也都任由他用龍尾卷住她,任由他對她施為。
方才與玉澧一番談話,也證實了這些。玉澧就是主動的,自願的。
她明明那麽喜歡寧靖川,為了他和餘姝容争風吃醋,總是滿眼歡喜地盯着寧靖川,織錦绡送給他。以往每次見到寧靖川,她也都要在他面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
寧淮序不明白,這樣的玉澧,為什麽會突然選擇走進他的龍宮,拿她自己幫他度過發情期?
她怎麽做得來這事?
剛剛他問玉澧,為什麽,玉澧說,她只是想明白什麽最重要。
這樣的答案……和沒答案也差不多。
但寧淮序并不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甚至覺得有些諷刺,明明自己早就不想活,根本無所謂死,可別人卻想讓他活。
有什麽用呢?就算玉澧讓他捱過這一次的發情期,讓他的身體沒有大幅的惡化,卻也只是延緩他走向死亡。他還是要死的,沒有什麽區別。
寧淮序同時也在想,往後,他該與玉澧怎樣相處。
娶她?應是該這樣做的。但他這副身子,已是最後一點殘燭,娶她反是在害她吧。
何況玉澧這樣驕傲又任性的人,也不會想真嫁給他一個殘廢病鬼。
紛亂的思緒漸漸合攏,最後,彙聚成玉澧方才問他的一句話。
玉澧問他,怪她嗎?
怪她?不,他根本無所謂。
在已然沒有多少時間可活時,還有什麽所謂?
過了會兒,玉澧掀開珍珠貝殼簾子,從寝殿走出來。
她已上完藥,清涼的藥膏讓那裏的不适緩解許多,她亦淨過手,又整理了下發飾和衣衫,讓自己得體些了,才出來見寧淮序。
看着寧淮序坐在桌前思考的樣子,看着他微蹙的眉,玉澧想,他定是因她而心煩吧。
玉澧走向寧淮序,不禁又問一次:“寧大人,您怪我嗎?”怪她擅作主張闖進他的龍宮,與他發生關系嗎?
寧淮序眼尾掃了眼玉澧,這一眼泛着深不見底的幽冷光澤,他沒有回答玉澧。
玉澧不禁心下發沉,來到八仙桌前,在寧淮序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一會兒後,有個侍女過來,手捧着一只裝滿了藥湯的貝殼。
侍女來到桌前,将藥湯呈給玉澧,道:“府君,這是汐音仙子吩咐的,給您熬的藥。”
汐音為何要給她熬藥?玉澧先是疑惑,而後感知到這湯藥竟是用萬年的天山雪蓮和昆侖山參熬成的,便立刻明白,是寧淮序帶來的藥了。
只有他有這樣的資源和手筆。
玉澧不禁轉眸,“寧大人……”
寧淮序道:“喝了。”
玉澧驀地心一酸,寧大人知道把她折磨得厲害,便給她帶了塗抹的藥膏和滋養身體的天材地寶,好彌補她一二。
這個人還真是這樣,對自己手下的人,總是想得周全,要護着,可對他自己卻輕擲生死,什麽都無所謂。
一次次撐過發情期而身體垮掉,也無所謂。
替她頂罪,萬劍穿心魂飛魄散,也無所謂。
寧大人為什麽要這樣對他自己呢?
玉澧不禁有了一個猜測,他的态度,是不是跟他這身病的原因有關?
将藥湯喝完,效果立竿見影,玉澧覺得精神好多了,豐富的靈力滋潤着她的五髒六腑。原本殘留在身體上的那種被那車碾過的感覺,也很快散去。
玉澧不禁道:“謝謝寧大人。”
這時候,汐音捧着些冊子過來。
見寧淮序還在這裏,汐音便将冊子直接抱到玉澧的桌案上去,打算等寧淮序走後,再同玉澧說道這些冊子的事。
寧淮序卻道:“拿過來說。”
汐音微窒,看一眼玉澧,只好捧着冊子來到玉澧的身邊。
“寧龍君,府君,”汐音将冊子一本本打開,呈給玉澧,一邊道,“是接下來三個月內要特別注意的事情,我剛為您整理出來了。”
玉澧第一眼就看見其中一本冊子上鎏金的“請柬”二字,她微怔一下,一時沒想到這是什麽。
汐音察言觀色,也只好當着寧淮序的面,将請柬翻開,對玉澧道:“這是三日後傍晚,司禮殿尚儀餘姝容的生辰宴。”
玉澧這一下完全想起來了,餘姝容的生辰宴給她發了請柬。之前自己收到這請柬時很高興,想着寧靖川也定會赴宴,自己又可以見到寧靖川。轉念一想,生辰宴的主角是寧靖川頗有好感的餘姝容,玉澧便又心間不悅。
然而經歷了覺醒原書,仿佛親身走完屬于她的所有劇情,那種太過震撼的感覺,讓玉澧即使在清醒的時候,也時常陷入這絕望的思緒裏。
再加上在寧淮序的龍宮中,度過的這一個月……
如今,一切恍如隔世,玉澧都要記不得還有這出生辰宴了。
眼下回憶起來,玉澧便想起一樁事。記得在蘭臺宴會上,寧淮序說要在餘姝容過生辰宴時,送她一尊黑珊瑚,讨她的歡心。
玉澧下意識就想對寧淮序說,別搭理餘姝容。可看着手中喝光的藥湯,想着塗在身上的藥,還有剛剛寧淮序譏諷的那一句“你是有說這話的資格”,玉澧反倒說不出了。
汐音又翻開下一本冊子,“這是月底,青州境內要開龍門,府君要參加這場躍龍門嗎?”
“自然。”玉澧回。
躍過龍門,成為龍,這是她至今不變的驕傲和追求,哪怕再挫敗,她也不會放棄的。
“還有就是下月十五,”汐音繼續道,“澧水上游的東都舉辦一年一度的祭河神慶典,府君要莅臨祭壇,收取供品。”
玉澧道:“好。”
“還有這幾個。”汐音一一打開剩餘的冊子,把其餘幾件大事提醒給玉澧。
待兩人說完,寧淮序道:“本君回去了。”
他站起身,黑色的長鬥篷裹着高大的身軀。細微的水流在鬥篷的風毛處,沖開小小的幾朵花紋,更襯得他那張如霜似雪卻淡漠陰沉的臉棱角分明。
玉澧忙也站起來,“寧大人,我送您出澧水。”
寧淮序冷笑:“還是休息去吧。”
“我送您。”玉澧堅持道。
寧淮序道:“随你。”
玉澧快步到寧淮序身邊,習慣性地就要挽住他的手臂,攙扶他。然而她的手擡到半空,僵住在那裏,心中猶豫了。
以前只是單純的上司與下屬,又有着共同的目标——不讓寧靖川和餘姝容在一起。她攙着寧淮序,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整個雍州的河神水君們對此都很習慣,畢竟寧大人身體不好,玉澧攙扶他也是應該的。
如今關系不單純,玉澧反倒沒法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了。
猶豫片刻,玉澧還是決定同以前一樣,她挽住寧淮序。
寧大人步履虛浮,她得攙着,不然不放心。
她看見寧淮序幽冷的眼角斜了她一眼,似是要開口斥她,偏是又什麽都沒做,算是默認她的行為了。
寧淮序沙啞地咳了幾聲,眉梢眼底瞧着,依舊缭繞着濃濃的病氣,也染上些疲憊。
玉澧看着他的側臉,漸漸地心中又被一股沉重填滿。
撥開河水,将寧淮序送至澧水岸邊,玉澧這才松開他。
“寧大人慢走。”玉澧向寧淮序的背影福了福身。
看着他有些不穩的步子,漸行漸遠,玉澧沒忍住,叫住寧淮序:“寧大人!”
男人停住腳步,側過半張臉來。
玉澧一咬唇,旋即眼中綻放出雪一般的亮色,向寧淮序喊道:“別什麽都自己扛!我是您的下屬,可以為您分擔。”
寧淮序如若未聞,玉澧看着他離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後是湯湯的河水,周圍是鳥雀的哀鳴,還有遠處村落裏傳出的喧鬧。玉澧置身其中,風吹起她單薄的羅裙,帶來細密的涼意。
深秋,要到了。
隐隐約約似聽見寧淮序的聲音,是從遠處傳來的,卻又仿佛貼在玉澧的耳邊。
“天真。”
玉澧無聲呼一口氣,回去河神府。
天真又怎樣?她就是要把寧大人從死亡的命運中拉回來,不論她要付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