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魚美人(3)
第94章 魚美人(3)
“寧大人!”這一聲, 是玉澧喊出來的。
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地狂湧出來,在臉上肆虐。喉嚨被一股極致的酸意,腐蝕得滾燙而生疼。
玉澧都快要看不清寧淮序了, 滿眼都是水色,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寧淮序爬過來,此一刻她什麽都沒法想, 腦中似是在嗡鳴,只知道一件事,只知道歇斯底裏地呼喊:“寧大人,不是!不是!”
寧淮序說一句話,便要喘息許久, 他的胸膛像是一個風箱,仿佛只有出氣的聲音,沒有進氣的聲音。
他道:“是本君……這二十年裏……未向天帝申請……冊封新的澧水河神。是本君……執意留住玉澧的河神……之位……任澧水……空置……”
“受罰, 也該是先拿本君開刀……”寧淮序看了眼玉澧,虛弱地向主審官他們道,“何來……讓手下一個小小河神……給本君背鍋……”
“寧大人!”玉澧撲到了寧淮序腳下, 她哭着捏住他的鬥篷, 仰着頭淚眼婆娑,用盡了力氣, 哭着求道, “不是的!和寧大人無關,是我的錯, 我已經認罪了!”
她猛地放開寧淮序,轉頭朝着主審官, 厲聲地大喊:“我已經認罪了!所有的刑罰我都接受!我都接受!”
“寧大人,寧大人不要……”玉澧失措地, 再向着寧淮序,歇斯底裏地央求,“是我的錯,我會好好受罰,好好反省……您快養好您的身子,我求您了寧大人……”
寧淮序卻幹澀地笑了,自嘲無比,沙啞無力的聲音像是刀子磨在粗粝的砂紙上般,磨在玉澧的心上。
“扶我蹲下。”他對身邊的岑銮說。
蹲下,這樣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卻已經沒有辦法自己來了。
岑銮看着跪在寧淮序身前的玉澧,不禁眯起眼睛,無聲嘆了口氣。他和另外兩個河神一起,扶着寧淮序,一點點地送他低下.身,直到他的視線,和玉澧平視。
而他連蹲着都已經沒有力氣,只能半跪在地。
“寧大人……”玉澧看着低下.身的寧淮序,這一刻腦海中忽然就回想起在他手下的這些年。
他脾氣怪,淡漠生死,總是陰沉沉的。她一開始和其他河神一樣,有些怵他,後來才發現他最是護短,他們出什麽事他都會攬下責任,讓他們趕緊補救,從不給他們壓力。
這樣的上司,誰攤上,都是莫大的幸運。玉澧一直都這樣認為。
可現在,玉澧知道自己錯了。她闖下的是彌天大禍,她無法想象若是屬于她的刑罰,落到一直護着下屬的寧淮序身上……她只希望寧淮序能自私一些,就讓她來受刑。寧淮序沒有欠她分毫,是她玩忽職守,全是因她之過……
可是,玉澧卻看着面前的寧淮序,對她說:“我很快就要死了,你看不出來嗎……我早已沒有活的意願,你又……不知道嗎?”
“寧大人……”
“既然就剩最後一口氣……擔了這責任,不也挺好……還能換你一命……”
“你想活,就好好活吧……反正……我是一點不想了……”
“以後能不能追上寧靖川,也看你的……本事了……”
玉澧幾乎崩潰。
淚流滿面中,她聽到了上座的正神們,落下的最終宣判。
——雍州龍君寧淮序,褫奪神位,替玉澧受萬劍之刑,靈魂押送陰司冥界的極寒之淵,囚禁千年。
——而玉澧,被判流放極北之地的雪原,徒刑五百年。
***
當玉澧來到極北之地時,來為她送行的王玄珠,終還是忍不住,說出安慰玉澧的話:“你要帶着寧大人的囑托,好好活下去才是。”
玉澧滿面麻木,就好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布偶。王玄珠說的話,她明明聽見了,卻心中什麽波瀾都沒有。
因為,這個時候的寧淮序,已經不存在了。
不是死了,是不存在了。
受過萬劍之刑的他,本該是肉身損毀,靈魂被押往陰司冥界的極寒之淵受囚刑。
可是,當那條黑龍被釘死在萬劍陣中,被萬劍刺得千瘡百孔,血流成河時,所有人才發現,他的靈魂,業已經枯竭了。
這積年累月的病體,将他的靈魂,也一并耗光。
什麽都不剩下。
玉澧的心,在這一刻,失去知覺,麻木了。
觀刑的她,只能像個無知無覺的布偶,瞳孔茫然地,看着那條被萬劍釘在刑臺上的黑龍。
寒冷的劍光,流成河的血。黑龍垂着頭顱,再也不會動,再也不會動……
寧大人,不存在了。
再也不存在了。
玉澧沒有同王玄珠說話,她穿着單薄的玉色裙子,赤着一雙腳,朝茫茫無盡的雪原深處,麻木地走去。
寧淮序沒有了,為了頂她的罪,為了讓她活着,他沒有了。
她的心,也跟着像是沒有了。
所有人都想讓他活下去,只有他不想。
他為什麽,就不想呢?
為什麽要把她獨自留在這個世上,一遍一遍地憶起他死在萬劍中的那一幕,一遍一遍地夜不能寐,睜開眼閉上眼都是他活着時候的樣子呢?
玉澧面無表情地,将裝飾在發間的片片魚鱗撥落。
一頭青絲散落,極北之地的大雪紛紛,很快落滿她的頭發,黑黑白白的顏色,像極了那密密麻麻的慘白劍刃,和如山巒般傾塌的黑龍。
她厭倦地摘掉耳上的玉色明珰,随手掼進冰冷的雪地裏。
她就這樣素面朝天,再無一物的,走向雪原的盡頭。
“玉澧!”王玄珠的聲音帶着不忍的顫抖,從身後傳來,“你照顧好自己,不要自暴自棄,不然寧大人的在天之靈……”
在天之靈?
玉澧空洞的目光,虛茫地望着滿眼的冰雪。
寧大人,還有在天之靈嗎?
連玄珠自己,都意識到了,聲音便戛然而止啊。
“你們走吧……”玉澧無悲無喜地喃喃,她的聲音被風雪吹散。那種比雪還要冷的冷意,無可阻擋地降臨在王玄珠他們的心底。
寧大人啊,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兩行足印,留在身後,很快被風雪吞沒。
活下去,是她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一年又一年。
十年又十年。
不知不覺,過去一百年。
流浪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原上,沒有日光,沒有生氣,只有冰冷和麻木,什麽都沒有。
也有人來探望過玉澧,岑銮、王玄珠,還有她的師兄,甚至她的師父。
可受着徒刑的她,被懲罰跟着一座雪山。她走到哪裏,雪山就跟到哪裏。
她永遠走不出雪山下的雪原,永遠只能帶着這座雪山,麻木地望着一成不變的風雪荒原。
偶爾她也會想到從前的人和事,很多、很多。她會想到躍龍門時候的痛苦和難熬,想到被第一位師父收做徒弟時的滿腔驚喜,想到見到玄帝時,那無處安放的喜悅狂潮。
她會想到玄帝發間的雪花裝飾,會想到師兄褚瓊樓吹奏的湘妃竹笛。
會想到送給寧靖川的錦绡,會想到餘姝容優雅得體的貴女氣場。
可這些,都像是被風沙吹撫的墨跡,慢慢就褪了色,淡的只剩下殘影,被冰凍、被麻痹,漸漸的就快要忘了,想不起來了。
唯有寧淮序燈枯油盡的樣子,和黑龍被萬劍穿入身體裏的畫面,清晰的無以複加,覆蓋了所有。睜開眼,閉上眼,眼前盡是寧淮序,盡是他的面容聲音,鋪天蓋地,每時每刻都翻湧在玉澧的腦海,無法喘息。
寧大人、寧大人……
她不能原諒自己。就如師父說的,永世不可忘。
不可忘,忘不了!亦永遠無法再原諒。
穿越時光,望回過去,她什麽都不求了。
寧靖川、餘姝容,什麽都不重要了。
只要寧淮序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只要寧淮序、只要寧大人……!
***
宛如被悶在水底即将窒息而亡的人,突然之間不知被什麽力量握住雙肩,提到了水面上。當空氣湧入鼻中時,那種大口大口吸氣的貪婪,那種猶如從一個漫長無盡的噩夢中突然醒來,墜落在一片清明裏的恍惚和震驚,讓玉澧怔怔地立在那裏,今夕何夕?一時不覺。
眼前不再是漫天的風雪和望不到盡頭的雪原,不再是那座如附骨之蛆般的雪山,而是夜色下連綿的蒼山,是遠處螢火蟲的光,是空中溫順安靜的星辰,是亮着昏暗燈火的……黑色龍宮。
玉澧的眼角,還殘留着極致的悲痛和恍惚,她臉上全是眼淚,哭花了她的妝容。
而這個樣子的玉澧,讓面前的王玄珠驚呆了。
王玄珠不明白,為什麽她剛剛說出勸玉澧不要去南海的話,玉澧就忽然間愣在那裏,接着,仿佛三生三世的情緒都彙聚在某一刻倏然爆發,玉澧淚如雨下,一個剎那,就崩潰不已。
王玄珠對玉澧的脾氣,是有些了解的。她知道玉澧是個情緒很濃烈的人,是悲、是喜、是怒、是痛,她從不掩飾,總是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來。她身上這種強烈的外放情緒,和寧龍君那種淡漠生死的嘲弄,總是對比的很鮮明。
但王玄珠沒有見過,這樣倏然崩潰落淚的玉澧,這讓王玄珠有些驚心。
看一眼岑銮,連一向沉穩話少的岑銮,都露出驚訝的神色。
王玄珠不禁道:“玉澧你……”
這一聲喚,仿佛終于喚回玉澧的神智。玉澧哭着,将顫抖的視線落在了王玄珠和岑銮的臉上。她發出一聲苦笑,又仿佛是更悲痛的哭泣,眼角處裝飾的三片魚鱗濕漉漉的,反射着清寒的月光,為她冷豔的面容更添上一絲冰涼的驚心動魄。
夜風吹起玉色的輕衫薄紗,她哭紅的一雙杏眸,眼底的波光顫顫地搖曳,終于漸漸地聚攏在一起。
“岑銮,玄珠,對不起,我錯了……”玉澧沙啞地哽咽,“我不去南海,不尋什麽鲛绡了,不去了,不去了……”
腦海中殘留的那一幅幅畫面和文字,終于被回到現實的理智所覆蓋。
玉澧不敢相信,她剛剛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
原來這個世界是一本書。
先來他們都是活在書裏的人。
她是,寧淮序是,岑銮是,王玄珠是,他們都是。
書裏的主角,是建章王世子寧靖川,和司禮殿尚儀餘姝容。
而她和寧淮寧,是書中兩個最大的反派。
這是一本古早言情話本,玉澧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叫蘊兒。
在蘊兒的筆下,男女主都有着高貴的出身,和一帆風順的成長經歷。他們對彼此抱有好感,他們的愛情水到渠成。
但是他們那麽優秀,不應該有許多的追求者嗎?
是的,在他們所有的追求者裏,最有能力也最能給情敵制造麻煩的,就是玉澧和寧淮序。
這兩個人總是想要将情敵比下去,他們的所作所為真的很惡劣,根本是在挑撥男女主之間若有似無的情誼。
可是古早言情話本中的反派,怎麽可能摧毀男女主之間的愛情呢?
玉澧最終也沒能把她弄來的鲛绡送給寧靖川。寧淮序頂了大罪,被萬劍誅殺,魂飛魄散,永不超生。玉澧被流放極北之地的雪原,身邊跟随着一座雪山,五百年生不如死。
而玉澧找回來的那件鲛绡,在兜兜轉轉後,落到了女主餘姝容的手裏。在餘姝容将鲛绡送給寧靖川時,兩個人順勢向彼此表白,終于走到了一起。
而寧靖川沒有了寧淮序這個處處壓他一頭的庶兄,很快就以建章王世子的便利,接任了雍州龍君之位,一時好不風光。
雙喜臨門,餘姝容也在此時答應了寧靖川的求婚。兩個人喜結連理,堪稱一場盛大美滿的婚事。
在兩人的婚禮上,寧靖川的父親建章王喝醉了酒,高興地嚷嚷出聲:“雍州龍君之位,本就該是我兒靖川的!本王這一生最大的恥辱,就是有寧淮序這麽個不孝子。索性他已煙消雲散,也罷,人都已經沒了,本王就原諒他了!”
這就是這個叫蘊兒的作者,寫的故事。
這就是男女主之間感人肺腑的愛情。
玉澧真的想要大笑出聲,她和寧淮序怎麽就攤上這樣的命運,要為人家的愛情身敗名裂,萬劫不複呢?
寧淮序他,為什麽就沒有資格活下去呢?
玉澧低低地笑起來,又哭又笑,所有的情緒都在撕扯她的胸腔。
覺醒了,她竟在這個時候覺醒了……
她不會再去南海找珠绡,不會再疏忽自己的責任,不會再愛慕寧靖川,不會再理餘姝容和其他人對她出身的鄙視。
這場覺醒帶給她的震撼太過深刻,那些文字和畫面,幾乎生成了一個現實的世界,将她置身在其中。她幾乎是親自走完了書的後半段內容,那麽的真實,就好像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樣。
玉澧轉過身,望着夜色下黑水晶鑄就的龍宮,和燈火間時而游走的、黑色的龍影。
她什麽都不要了,只要寧淮序活下去!
吸了吸鼻子,擡手擦掉淚水,任眼角的淚痕被夜風吹幹,玉澧眼中升起一抹雪亮,她走向龍宮的大門。
守在門口的兩個侍從見狀,對視一眼,玉澧看見,他們的眼神閃爍變化。
而在他們還沒開口前,岑銮就已上前,問玉澧:“你要做什麽?”
岑銮沒有做出攔住玉澧的動作,但毫無疑問,他已是在阻止玉澧了。
玉澧只道:“岑銮你送玄珠回去吧,我進去看看寧大人。”
岑銮道:“你不能進去,寧大人已然閉關。”
“我知道寧大人是什麽回事,我都知道了。”玉澧說。
餘光裏,岑銮的眼底微微色變。
“我也知道,我執意進去會有什麽後果。”玉澧的語調淡淡的,音色亦是天然的冷,可在場的人都覺得,從沒有見過她這般平靜而堅決的樣子。
“但我,想要寧大人活。”她定定說。
“你……”岑銮被這樣的玉澧驚到了,他沉默半晌,選擇退開,“你既然已經想清楚,我也不勸你了。”
“謝謝。”玉澧道,“送玄珠回她的水域吧,不必管我。”
王玄珠直覺覺得不對勁,岑銮和玉澧在瞞着她什麽,她感覺是不得了的事,下意識開口:“玉澧,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卻見岑銮回到她身前,對她說:“走吧,不要再管,我送你回去。”
“可是……”
“這是玉澧自己的選擇,”岑銮平靜道,“走吧。”
看着岑銮和王玄珠離去,玉澧走到龍宮大門前,在兩個侍從猶豫掙紮的目光中,說道:“開門。”
兩個侍從看玉澧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和複雜,一個侍從問:“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我想的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玉澧道,“開門。”
兩個侍從無話可說,他們解除了宮門上的封禁,為玉澧推開厚重的大門。
“謝謝,”玉澧道,“後面的事情,你們不必再管,回頭若寧大人怪罪,你們就說是我逼你們開門的。”
她走了進去,身後,是兩名侍從久久難以平複的複雜目光。
行走在黑水晶鑄就的宮廊上,玉澧忽覺得,好安靜啊,這裏只有她,只有空寂的宮殿,和深處傳來的一聲聲龍吟。
她不是第一次在夜晚,行走于寧淮序的宮闕,可卻是第一次覺得這樣安靜且平靜,這樣恍若隔世。漸漸的好似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聲,和着那一聲聲漸漸靠近的、既痛苦又亢奮的龍吟。
既痛苦,又亢奮。這就是寧淮序忽然發病,又只許岑銮送他回宮的原因。
玉澧在覺醒原書的時候,終于知道了,為什麽寧淮序的身子骨壞得那麽快。
因為,本就因傷了元神而落下病體的他,又在龍族每五十年一次的發情期間,靠喝自己的血,不要命地硬扛過去。
這每一回的硬扛,都會給他每況愈下的這副病軀,再添沉重的打擊。
他本可以不硬扛,但他那人的脾氣,什麽責任都自己擔,又最重視感情的專一,怎麽做得來找女人幫他這種事?
他甚至支開她和王玄珠,生怕自己待會兒會失去理智傷害到她們。
何況,他又早已生無可戀,随時随地死都無所謂。
可她不想讓寧大人死,她不想寧大人落到煙消雲散的結局!
這是她玉澧,欠寧淮序的。
原書裏清楚的寫着,寧淮序就是在這次硬捱過發情期後,身體徹底垮掉,短短二十年,青絲成白發,連出行都困難,也因此沒能在蛟龍肆虐澧水時,及時趕到,阻止悲劇。
玉澧想,如果她能緩解寧淮序的身體情況,哪怕只是延緩他的惡化,至少,她也能獲得更多的時間,去尋找讓寧淮序康複的辦法。
她不會再讓寧大人,拿自己的命去硬捱了。
長長的宮廊,終于走到了盡頭。
盤旋在深宮中的黑龍,感受到來人,向她望來。
玉澧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已經因充血而化為赤紅,狂亂地認不出她了。
她不怕。
玉澧向着黑龍,張開雙臂,她清滟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龍宮。
“寧大人,我在這裏。”
“來。”
粗壯的龍尾掃向她,帶着狂亂的節奏,将玉澧卷起,卷着她堕進層層幔帳。
玉澧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