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蝴蝶公主(完)
第91章 蝴蝶公主(完)
西方天闕的白帝奚徵, 要和紫蝶族的王君文绮成親了。
這消息一傳開,舉世皆驚。
許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他們不是師伯和師侄嗎?
但很快, 大家也沒想這麽多了,反倒是對蕩魔将軍陳寰的議論多起來。
也不知這陳寰究竟怎麽搞的,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文绮冷落, 讓她受不少折磨羞辱,反将一個騙子寵在手心裏,最後被騙得如同個小醜。
事情到這裏也就罷了,他偏失心瘋地私調三十萬大軍,去壓境紫蝶族王城, 逼迫文绮王君接受他。
結果文绮王君寧可玉石俱焚。
如今怕是陳寰将軍在獄中得知文绮王君的婚訊,非要悔得腸子都青了,崩潰不可。
誠如衆人說的, 被關押在牢中的陳寰,從獄卒的閑談中知道了文绮即将嫁給奚徵,據說那晚陳寰在獄中發了好大一通瘋, 又哭又笑, 最後跪倒在地,用染血的拳頭不斷錘着地面, 歇斯底裏的就像個走到末路的賭徒。
而外界在議論文绮的同時, 整個紫蝶族也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其他族群的首領,巴不得日日往文绮這邊送禮遞貼子, 想與她結交。就連不少正神,都來紫蝶族做客, 同文绮成為朋友。
尤其是聽聞,往後文绮還會留在紫蝶族, 反倒是奚徵帝君會經常來這裏陪伴文绮,衆人便更是明白,說什麽都不能得罪文绮。那些往日裏與她有怨的,如今卯足了勁兒去求她的原諒,去刷她的好感——就比如說白獺族。
白獺族和文绮雖說無直接怨仇,可唐芫和唐王後畢竟是白獺族人。白獺族如今怕得不行,就擔心文绮跟他們秋後算賬。
于是白塔獺族的國王和王後,愣是将唐家人全都帶到文绮面前,讓他們替唐芫和唐王後向文绮領罪。這舉動都把文绮逗笑了,這還真大可不必。冤有頭債有主,文绮對唐家人沒興趣。
因此文绮只是譏諷地向白獺族國王和王後道:“我不會遷怒旁人,但你們少跟我耍心機,惹我煩!”
白獺族國王和王後連連答是,一邊還用袖子揩一下額角的冷汗,真是緊張壞了。
因着出嫁前男女雙方不宜相見,所以這段時間,文绮老老實實待在她的王宮,由倚湘領着女官侍女們,為文绮籌備出嫁的事。
商婆婆和流石一起為文绮縫制了一件嫁衣,這事本該文绮自己來做,但照商婆婆和流石的話來說,她們也是“大言不慚”的将文绮當做女兒和姐妹,便不願她操勞,想替她分擔些這樣的事情。
文绮很感動,便同意了。
當嫁衣的成品被端到文绮面前時,她很滿意。
到出嫁的前一天——
這注定是個無眠夜。不論是對文绮而言,還是對紫蝶族的萬民而言。
這夜,整個王城燈火通明,大家都不想睡了。王宮裏一時熱鬧非凡,所有侍女都精神抖擻,叽叽喳喳的,等着明日曙光降臨。
反是文绮和他們相比,今夜的她,尤為安靜。
她一個人披着件白色的鬥篷,提着一盞燈,走出宮殿,登上九層高臺。
今夜的九層高臺,一如既往的寂靜。跨越千年時光,它就像是一座塵封的遺跡,記錄着昔年的點點滴滴,守護着這個步入未來的王城。也沒有人來打擾它的安寧平靜。
文绮踩着一級級臺階,迎着初冬的夜風往上走,世界越來越安靜,遠處的燈火越來越依稀。
她就像是從塵世走到亘古的彼岸,走到一個厚重的、壯闊的,也只屬于她的寂靜世界。
站在九層高塔的頂端,俯瞰整座王城,冬日的夜風吹起鬥篷的下擺,那攢動的風毛像是開出一朵朵梨花。
手裏的燈火,明滅搖曳,文绮眼中好像又浮現出昔日的熊熊烈火。
怎能想到呢?這世事中,名為“宿命”的那種東西。
熊熊烈火吞沒了她唯一的親人,卻也是在這座高臺上,她喜歡的人化作九色鹿,踏雲而來,向死而生,為紫蝶族帶來破曉,也給她的心帶來無法磨滅的震撼跟感動。
她從不信,經歷過的事會是一場虛空大夢。這座九層高臺的存在,就是證明,證明所有發生過的、經歷過的,都是真實的緣分和羁絆。
文绮心随意動,手上結印,施展出了九層迷樓的法術。
她讓九層迷樓将自己的記憶具現出來,包圍自己。
于是空蕩的高臺上,仿佛是炸開無聲的煙火,一只只用紫色靈光勾勒出的蝴蝶,飛舞在文绮的周圍,歡暢如和着旋律。
在蝴蝶們之間,一只同樣用紫色靈光勾勒出的九色鹿,優雅地踏着雲飛過,徜了于九層高臺之上。
文绮的目光随着九色鹿不斷移動着,看着這由自己構架出的夢幻場景,将自己包圍,讓她如同置身在一個最美好溫馨的夢中。
夜風都仿佛不冷了,心頭所有曾經難過的回憶,也都仿佛化為溫柔的靜水。文绮的心從未得來過如此的安詳平靜。
“真美啊!”一道贊嘆的聲音,響起在文绮身側不遠。
文绮轉頭看去,手中的燈火照出來人如春花秋月般的面容和真摯的笑。
“楚姐姐。”文绮一雙梨渦深陷下去,看見楚娴,她就忍不住動容和開心。
楚娴一手拿着她标志性的羊皮本,另一手持着小狼毫,向文绮行來,一邊問着:“我這樣唐突,直接出現在九層高臺,你不會怪我吧?”
“怎麽會呢?”文绮嬌憨的笑容此刻十分溫柔甜軟,讓人只是看上一眼,心尖就會被甜化,不忍心打破她分毫。
“楚姐姐只要想來随時來,我紫蝶族全境為你開放,我也希望楚姐姐能時常來王宮找我做客。”
“還有繁蕪宮那場雨,多虧了楚姐姐。”文绮道,“我還沒找你道謝呢,是我不知禮數了。”
楚娴擺擺手,完全不當回事,“我四處記錄史實,你便是想找我道謝,也找不到我。是我考慮得不周,該早些來找你的,只是最近忙着打探陰司冥界的秘密,一時沒脫開身。今日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嫁,我怎麽也得來送送你,便又從陰司冥界跑回來了。”
文绮深深地笑了:“謝謝你,楚姐姐。”
半晌後,兩個人在高臺頂的廢墟上坐下。
頭頂是漫天的星光,腳下是燈火通明的王城,交相輝映,一時竟教人分不清,究竟星光是燈火,還是燈火是星光。
楚娴用手指在殘垣上輕輕劃過,指腹下是時光雕镂的感覺。她眯了眯眼,難得露出種深邃的思考神情,緩緩道:“實難想象,當年這九層高臺初拔地而起時,是怎樣一番景象。還有文绮王君,你那夜升起無數座九層高臺,又是何種景象。可惜我未能親眼見到,若當時我在場,還能幫你頂一頂陳将軍。”
文绮柔聲細語:“楚姐姐說的哪裏話?那日陳寰來的突然,誰都始料不及。”
“陳将軍當真令人……着實遺憾!”楚娴道,“本也是履立戰功的名将,受人尊敬,怎就做出這般糊塗之事!”
楚娴的語氣是真的充滿恨鐵不成鋼的怒意和批判的譴責。身為史官,楚娴是一個道德感很高的人,文绮感覺得到。在楚娴眼裏,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縱有萬種榮耀和苦衷,客觀上錯了就是錯了。
“也幸虧你能絕地翻盤,如今當上紫蝶族的王君,也收獲幸福。”楚娴笑着對文绮道,“你身上發生的事,若換到別人身上,說不準就會凋謝在陳将軍的後宅裏,那該多可惜!”
文绮聽了這話,心裏猛地就是一酸,她想到了原書中那個炮灰文绮。她不知道那個文绮活下來了沒有,後續又做了什麽事情。她想,如果她活下來的話,一定會和現在的自己做一樣的決斷,走出一樣的路。只是不知道,老天有沒有給她那個機會。
幸而老天給了自己機會,讓自己覺醒。
可就如楚娴說的,這世間一定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和她一樣,遭受各種各樣的不幸,他們又是否有自己這般的運氣,能夠扭轉乾坤呢?
這樣想着,文绮忽然驚覺,自己是怎麽了?何時變得這樣多愁善感,還替那些不認識的陌生人着想。
只是這時,她的手背上一熱,是楚娴把手搭在了她手背上。
楚娴的笑容幹淨真誠,充滿鼓勵:“實不相瞞,文绮王君,我很欣賞你,沒有因為被自己的夫君誤會傷害而洩氣,沒有在家人的冷遇下頹喪,而是自己做主謀劃到一切,我欣賞你這樣心性的人。”
“我……”文绮眼眶一熱,喉嚨裏癢癢的,不知怎的,竟是有些想哭出來。
她突然就不願再對楚娴有所隐瞞,紅唇顫抖着,說出:“楚姐姐,我、我……其實是因為,我覺醒了未來會發生的事。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話本,所以我才下定決心要當紫蝶族的王,與陳寰和離。”
“你說什麽?”楚娴瞳眸凝住,“覺醒未來發生之事……話本,什麽話本?”
既已說出來了,文绮便毫無保留,直截了當說個明白:
“楚姐姐,我既然告訴你,那我接下來說的就都是真的。就在我和陳寰成婚第二日,我去找他和唐芫讨公道,被他的人驅趕,我摔在地上,就在那一刻,腦子裏出現許多陌生的東西。我才知道,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是一個話本,話本的主人公是陳寰和唐芫。我是他們的陪襯,是要為了他們的愛情被犧牲掉的那個。”
“我還看到後續劇情裏,我的父王母後他們全都站在唐芫那邊,陳寰要廢了我,他們拍手稱快,巴不得陳寰立刻擡唐芫為妻。我父王将我打得重傷瀕死。”
“這……”楚娴說不出話來。
“我就只看到這裏的劇情,後續不知了。但便是從這一刻起,我下定決心撕毀話本裏所寫的一切。我一定要改寫自己的命運,才不給他們當墊腳石!”文绮憤憤說着。
文绮的話對于楚娴來說太過匪夷所思,這麽豐富多彩又真實的大千世界,說它只是一個話本構建出來的,任誰都會覺得是天方夜譚。
但楚娴相信,文绮沒有騙她。她不相信的只是,文绮所以為的是否就是真實的。
是以,楚娴問道:“你也相信,這個世界真是一本話本嗎?”
“其實我也不知真假……”文绮嘟起嘴,雙手托着腮,“只因真假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已經把話本劇情改掉了,我的人生現在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管它是真是假,影響不到我了。”
“你能這樣想,就是最好的。”楚娴也從怪誕的情緒中抽離,笑了笑,笑容一派通徹,“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必再想這話本的事,這種事要操心也是歸我們蘭臺的。你既提到,我得多留意留意還有什麽別的蛛絲馬跡沒有。”
文绮立刻告訴楚娴:“還有一事,我在覺醒話本的時候,看到作者叫‘蘊兒’。她還寫了兩本其他話本。”
“蘊兒……”楚娴詫異地思索。
文绮點點頭,道:“那兩本,一本叫《牡丹真國色》,另一本叫《星君和他的小逃妻》。我沒有看到內容,只隐約窺得《星君和他的小逃妻》那本書的男主人公,是雪族原先的世孫。”
“楚姐姐,這些天我也了解過的,”文绮說着也有些疑惑,“那雪族不都已經元氣大損,閉關鎖國消失了嗎?那位世孫,早些年文氏王族的族老,尤其是我的祖母,還曾商讨過拿我同他聯姻來着。只是事情告吹,他如今似是被雪族驅逐,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這不應當是話本男主人公的結局吧。”
楚娴眼底一凝,她想到些什麽:“不瞞你說,我倒是知道些那人的事。”
至于《牡丹真國色》,楚娴心裏也猛地産生一道聯想。
不過楚娴将這些都壓在心底,只向文绮笑笑,拍拍文绮的背,語氣輕快:“嗯,我知道了。文绮王君,謝謝你願意将這種隐秘之事告知于我,這對我和蘭臺都很重要。你便好好出嫁,享受幸福,這種對你已不再重要的光怪陸離之事,我蘭臺自會留意的。”
文绮雙手抱膝,側臉枕在膝蓋上,看着楚娴輕松的神态,自己也被感染了,抛棄了這些對自己已不再重要的思緒,亦用輕快的笑容回應楚娴:“好,我也謝謝楚姐姐。我曉得的,正因蘭臺知道的多,所以在許多事情上,都可防患于未然。對上下兩界,蘭臺其實都是我們所有人一劑定心丸啊。”
“你這樣講,這太客氣了,我們也沒那麽厲害,反倒總招人煩呢。”楚娴被逗笑了,雙眼彎成了兩汪月牙。
兩個女子清脆的笑聲回蕩,仿佛将九層高臺的夜風,化為春風。
半晌後,楚娴站起身來,向文绮道:“我得走了,蘭臺還有事務要我回去處理,明日我會在遠處目送你出嫁。”
“祝你同白帝永遠幸福。”楚娴說罷,向着星空揮動起手中的小狼毫。
霎時間,萬千星光大盛,投下一束束燦爛的光帶,與王城的萬家燈火交接在一起,宛如将整方天地化作璀璨的萬華鏡。
滿城的臣民發出嘆為觀止的歡呼聲,聲音如海浪,湧上九層高臺。
“文绮王君,這是我送你的新婚禮物。”楚娴回眸一笑,她的笑容,不輸這星光的燦爛,“今夜将星辰不滅,燦至天明,與日月同輝。”
***
文绮出嫁了。
她是在紫蝶族臣民們浩浩蕩蕩的簇擁下,被送到宮門口的。
滿城空巷,山呼海嘯,整個紫蝶族都被紅色裝點,如一片紅色的海洋。
許許多多的正神,親臨到此,目睹這場盛世大婚。
文绮穿着商婆婆和流石為她縫制的嫁衣,仰起頭,朝着遠空的方向眺望。
她想,楚姐姐約摸就在那個方向看着她呢。
奚徵是帶着西方天闕全部的屬臣來的,這讓文绮第一次真實地體會到,作為一方天闕的帝君,究竟是怎樣宏偉的存在。
那浩浩蕩蕩的屬臣隊伍,都是臣服于奚徵的正神。他們皆穿着精心挑選的禮服,面帶喜慶的笑意。
文绮高高興興地跑向奚徵,天真爛漫的模樣,讓跟在文绮身後的倚湘,忽然有些失神。
就像是那只曾經遭受過風雨、委頓在泥濘中,無法再飛起的蝴蝶,如今終于穿過風雨,在彩虹之下振動它的雙翅,翩飛起來,懷着發自內心的歡喜和愛意,飛向她心上的那個人,也飛向和白晝一般明亮的未來。
然後在所有人看熱鬧的驚呼聲中,白帝奚徵竟是直接将文绮抱起來,就像是抱小孩子那樣,抱着她飛到了白鳥背上。
他替文绮理了理頭發,理了理嫁衣,用自己的袖子和身軀為她擋住吹來的風,摟着她細細的腰。
兩人一起乘着白鳥,帶着浩浩蕩蕩的西方天闕屬臣去往西方天闕,留下一群在後面追着喊的紫蝶族臣民,還有一大群根本沒看夠還想再看的正神們。
文绮還是頭一次看見穿紅衣的奚徵。
不愧是最仙姿玉骨的人,連穿着紅衣都是那樣的仙氣出塵,飄飄若舉。
往日裏瞳凝秋水,溫潤如玉,今日他瞳中凝的是春水,周身氣質更添如千丈軟紅般的缱绻溫柔。
貌若水墨畫就,眉如墨裁。文绮這一路都在端詳奚徵,根本移不開眼睛。
當然的,奚徵也在看她。
他的小姑娘穿着嫁衣,畫着濃妝的樣子,就像是一把火燙着他的心。這火無論如何也不會熄滅,只會燃得愈來愈烈。他整個心都被煨得熱熱的,這感覺蔓延到靈魂肌骨,難以言說。
盛大的婚禮在西方天闕萬民的矚目下,一項一項按流程進行。
到月色旖旎時分,便是喝合卺酒、入洞房。
文绮同奚徵一飲下合卺酒,就拽着他撥開芙蓉帳,将奚徵給撲倒下去。
文绮半是嬌美可愛,半是蠻橫硬氣,兩種氣質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像個就是要堅持己見的天真孩子。
她爬到奚徵身上,雙手按着他的肩,把他禁锢在自己和婚床之間,任性道:“我要在上面!”
奚徵溫柔地仰視文绮,只是笑了。自己的小姑娘,便是提什麽樣的要求,都是要滿足她、寵着她的。
他用手在文绮的肩頭揉了揉,聲音低啞,讓文绮的一顆心猶如浸入了一個糖罐子裏。
“好,都依你。”
***
後來,文绮的笑容變多了。
王宮的侍女們每每看到文绮歡笑的樣子,都深受感染,為她高興。
特別是倚湘。
早在去雍州赴宴的時候,倚湘就覺得,有白帝在時,文绮就不知不覺變得開心,可以自由地揮發她的天真爛漫。那時的倚湘就想,要是白帝能一直陪着文绮就好了……只是這一想法,倚湘自己都覺得無稽也不可能。
不想這個小小的想法,真的成為現實。文绮也終于變成那個每天都能陽光明媚的姑娘了。
這世間人海茫茫,有人傾蓋如故,有人白首如初。
而她家王君和白帝奚徵間的緣分,便不論是“傾蓋”還是“白首”,都無法囊括的吧。
這日,文绮處理完國務,又和奚徵出去玩了。
奚徵說今日要帶文绮去酒神景阮的山林,嘗嘗景阮所釀的各種酒。
文绮大喜。酒神景阮的酒,一般人可喝不上。景阮和他所釀之酒的美名,在天上地下可都是讓人趨之若鹜的,哪怕文绮平日裏不是個喜歡飲酒的主。
抵達景阮的山林,景阮親自來接。
文绮好奇地瞅着這位酒神大人,看起來很有一股人間風流名士的味道,衣冠不整,放蕩不羁,穿衣服松松垮垮随意的不行,弄頭發也是,随便用一根竹簪挑一下就完了,端的就是個“痛飲狂歌且度日”的氣質。
不過白帝駕臨,景阮的禮數哪能缺?他向奚徵行大禮,又和文绮見禮。
“唔……叫你‘小绮兒’吧。”景阮說。
文绮一愣,不是吧,他一個單身男人怎麽這樣稱呼她?文绮下意識就看奚徵的表情,發現奚徵雖然沒什麽表情,但眉毛明顯蹙了一下。
奚徵淡淡道:“還是帶一聲‘王君’。”
景阮聳聳肩笑笑,抱着一面二弦琴做了揖,“是,臣聽帝君的。”
奚徵接着就向文绮溫柔地解釋:“他平素裏稱呼女子,便是這般。”
所以,這是人家的習慣啊,就是這麽個不拘小節随心所欲的人,那奚徵還不許人家單叫她“小绮兒”……文绮鼓了鼓腮幫,她家帝君原來也有小心眼的時候。
“那就帝君和小绮兒王君,這邊請。”景阮一伸展手臂,請兩人進林。
這是座竹林,竹葉簌簌,遠離塵嚣,古老質樸。
景阮邊走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二弦琴,文绮同他聊起來。
“小绮兒王君最喜歡什麽酒?”
“我沒怎麽喝過酒,”文绮道,“單論口味,我喜歡帶花蜜的。”
景阮愉快道:“好說,我最近啓了一壇六百年的蜂蜜酒,給你嘗嘗。”
文绮道:“蜂蜜那是蜜蜂弄的蜜,我是蝴蝶!”
“那就花釀的酒吧,”景阮笑,“蝴蝶喜歡花,這總是沒錯的吧。”
文绮想了想:“我最近喜歡桂花的滋味。”
景阮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別說,我這裏真有桂花做的,‘桂花米酒’,哈哈!雖然是米酒,但米酒也是酒嘛。”
文绮眼睛一亮,歡暢道:“我就要喝桂花米酒!”
“沒問題,想喝多少喝多少,我再另送你兩壇。”景阮道。
文绮開心極了,暢聊間,就到了景阮的杏花林。
文绮驚詫地看着這十裏杏花,沒料到這座杏花林,居然隐藏在竹林的深處!
杏花亂落紅如雨,亦如堆粉的雪花,唯美,清香,終年不凋。景阮的二弦琴聲,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小調。有一下沒一下的旋律裏,有陽春三月的悠閑氣。
文绮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動,沖進杏花林,興高采烈地做舞。
她太喜歡這置身于花海中的感覺了,更別提景阮的杏花林,還充滿濃郁浩瀚的靈力,她恨不能在這裏跳到青春将暮,讓自己和這十裏花海融為一體。
文绮跳得投入,已是忘我。飛旋的花瓣落在她發上、衣上,像是和着她的舞步化作紛繁的跳躍的音符。
她像是只晚醉歸林的蝴蝶,身後,紫色的翅膀伸展出來,振翅間,晶螢的磷粉如星光般飛灑在整片杏花林,同那些花瓣交錯,共同組成了一幅至美的畫卷。而“明媚”“夢幻”這樣的詞藻,在這場景的面前,不過已成黯然失色的詞語罷了。
奚徵深深地望着文绮,眼中溫柔如融化了千山萬水。他召來雲琅雪,就地在落花中坐下,弦起,風停,指尖似開啓綿長的盛世清平樂,琴聲如歌如詩,伴随文绮心随意動的舞,徜徉在杏花如雨中。
景阮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對璧人,驀地笑一笑,抱着二弦琴,唱着歌走了。
在他的這兩位尊貴的客人面前,他反倒像是個多餘的不速之客了,那還在這裏礙人家的眼做什麽?先去給小绮兒王君挑十種花釀的酒備着吧。
文绮忘卻一切,眼中只有美景和彈奏着雲琅雪的奚徵帝君。
她希望以後的日子,都能這樣無憂無慮,千年萬載不改青春作伴,不改鹣鲽情深。
她同奚徵相視而笑,心有靈犀。
至于這裏的主人景阮?沒人理他了。
***
這之後未過多久,關于陳寰的審判落定。
陳寰被褫奪“蕩魔将軍”的稱號,被免職。三十萬大軍收歸帝子處。
陳寰還被打入陰司冥界的極寒之淵,囚禁三千年。
蘭臺。
楚娴在聽到自家老大告知陳寰的審判結果後,不禁說了一句:“等消息傳到文绮王君那裏,她定可感到大出一口氣。”
楚娴的老大,蘭臺的掌事人“蘭臺神君”,也是天帝的幼子小殿下,聽見楚娴這話後,本背對着她的身子緩緩轉過來。右手手中合起的折扇,輕敲在左手掌心,俊美的面容卻籠罩着一層似笑非笑。看似溫和,卻讓楚娴不禁咽了口口水。
和這位新老大相處幾十載,雖然看不透他,但楚娴也摸到他的脾氣了,下意識覺得老大接下來是要說批評她的話。
小殿下果真似笑非笑道:“你膽子也太大,敢在繁蕪宮下雨。也就白帝脾氣好,不與你計較。”
在場的還有那位叫燕照雪的雪女,此刻她與楚娴相對,都坐在下座,看着上位處氣場莫名的小殿下。
楚娴站起身,朝小殿下拱手道:“若白帝真因此事罰我,罰就罰吧,我怕這個做什麽?做了這許多年史官,早不知得罪多少人,要是不夠無畏,我幹脆回家繼承我娘的北辰星之位不是更好?”
楚娴又笑盈盈道:“當然,老大教訓的是,我知老大是為我好,下次定會注意的。”
“哦,還盤算着下次呢。”小殿下笑着哼了一聲。
楚娴幹笑兩下,接着神色肅穆起來,說道:“老大,最近我從文绮王君那裏得知一些事,有些在意,我想先緊着這些事來尋訪挖掘。至于陰司冥界的秘辛,先由照雪全盯着吧。老大還有照雪,你們意下如何?”
小殿下瞟向燕照雪,“你作何想?”
燕照雪站起來,福了福身,無波無瀾道:“我會盯着陰司冥界,殿下與楚姑娘不必憂心。”
“行,那就這樣。”小殿下同意了,也沒問楚娴究竟是在意什麽事。
他坐回上座,對楚娴道:“今日上界要将陳寰在四方天闕游街示衆,随後押往陰司冥界的極寒之淵。楚娴你就代表蘭臺,去做記錄吧。”
“是。”楚娴領命。
***
陰司冥界的極寒之淵,那是和葬魂崖一樣,對仙神來說最可怕的地方。
極寒之淵在陰司冥界最深的地底,那裏冰冷刺骨,永遠飄着不盡的風雪,是這世間最冰冷荒涼之所在。
兩處監牢關押的,都是罪大惡極的犯人。在這些犯人裏,像陳寰這種曾經位高權重法力不低的,便會被關押在極寒之淵。
在這極寒之淵,縱曾有通天的法力,只要極寒之淵的守門人不主動打開通路,便沒有人可以逃出來。
楚娴跟着押送陳寰游街的隊伍,持着小狼毫奮筆疾書。陳寰如同死灰般無神的狀态、圍觀臣民的反應、臣民們說的話……這等等,都是蘭臺要錄入史冊的。
從上午直至黃昏,游街隊伍終于走完了四方天闕的既定路線。
而最後一個游街點,就是葬魂崖外。
天帝特意要求的,要讓那些在葬魂崖裏的犯人看一看,哪怕是曾戰功赫赫的實權将軍,只要行差踏錯,都逃不過階下囚的下場。
于是,楚娴跟着隊伍,來到葬魂崖附近。從這裏,可以看到葬魂崖裏的犯人們一個個來到崖邊,他們都被游街來的陳寰吸引了注意力。
他們看陳寰的眼神,說不出是譏諷還是漠然,亦或是兔死狐悲,皆是複雜無比的神色,讓楚娴這個冷眼旁觀所有之人,不免都有些心裏不是滋味。這些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游街的隊伍接着便向陰司冥界去了,楚娴也跟着離去。
只是,楚娴在轉身的一刻,只覺得瞟到什麽值得注意的東西,好像是一片紅色,那是葬魂崖裏的什麽人。
楚娴忙回頭看去,葬魂崖裏的犯人們已紛紛散去,很快就不見人影了,方才她看見的那抹鮮豔的紅色,并不存在。
是她看錯了嗎?楚娴疑慮。
她又定定望着葬魂崖良久,直至押送陳寰的隊伍已經走得遠了,她才不得不收回目光,去追陳寰,将剛剛那一瞥所産生的疑惑抛諸腦後。
楚娴走遠後,葬魂崖邊,一襲紅衣的女子從虛空中走出來,重新顯現出她的身形。
她嘴角挂着疏離的微笑,視線凝望楚娴消失的身影,輕輕地歪了歪頭。不愧是蘭臺的史官呢,嗅覺真是敏銳,一下就能從所有的犯人裏嗅到自己不尋常的味道。
女子就這麽立在葬魂崖邊,凝望着已然虛無的碧海晴空。她的裙子像一朵被血打濕的紅蓮,鋪在幹涸的焦土上。她的頭發像一段冰冷的月光,垂落在身後的空寂。
而她的手邊,是一把奇怪的骨傘。傘面的一半覆蓋着紅色的羽毛,另一半是粗粝的傘骨。
蔥白的手指在這時落在如枯骨般的傘骨上,她徐徐地沿着傘骨撫過。
随着她手指的移動,指腹所到之處,一片片朱紅色的羽毛從傘骨上長出來,覆蓋向傘面……
直至——羽毛覆蓋的面積,從傘的一半,變成四分之三。
唇紅齒白間,發出森涼冰冷的吐息:“只差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