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蝴蝶公主(19)
第90章 蝴蝶公主(19)
“煩請去告訴奚徵帝君, 就說我想家了,要回紫蝶族了。”文绮這樣對繁蕪宮的侍女說,“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攪帝君, 請你們将我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他。我只希望帝君能來送我一程,大概我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侍女們聽文绮這樣說,都頗為猝不及防。怎麽?這就要走了嗎?
她們不禁唏噓, 文绮王君終是先堅持不下去,要放棄了。那她以後便不知會嫁給誰了吧。
文绮囑咐完侍女們,就走到大殿的屋檐下。
而侍女們也去通知剛會見完楚娴的奚徵。
當文绮見到奚徵的時候,他持着傘,從長廊那頭行來, 一串串鈴铛發出疊疊的聲響。
飛揚的傘紗讓他的玉顏若隐若現,像是一江秋水,平靜如練, 卻教人看不到遠方盡頭。
這一幕一如初見,文绮忽然鼻頭一酸。她面向奚徵,深深地福身行禮, “奚徵帝君。”
奚徵來到文绮的面前, 合起了傘。青雲畫盡的白紗旖旎在地,像是一段蒼涼的錦繡鋪過他來時的路。
他溫柔也無奈地問文绮:“是真的要走, 還是為了騙我來呢?”
文绮一抽鼻子, 悶聲道:“真的要走。不過在這之前,有些話想和帝君說。”
“那便進殿說吧。”
被文绮霸占許久的大殿, 如今已充滿了文绮的痕跡。桌案上有她喜歡的花露,角櫃裏有她翻看過折了頁的書, 白鳥玉香爐裏,燃着她喜歡的甜香, 袅袅煙絮像是無聲的嘆息般散開在空氣裏。
這些,奚徵都能感受得到。
立在殿中,文绮忽然回身,注視着奚徵問:“帝君覺得,我這樣打扮好看嗎?”
這些天她都穿着奚徵給她送來的那件月白色廣袖流仙裙,暴露着鎖骨和若隐若現的誘惑之處,纖腰束素,如一枝掐得細細的菡萏。發髻松垮,簪一支白水晶流蘇簪子,并一枝梨花。
她的眼角下,貼着三瓣梨花瓣。薄薄的花瓣有點點透明,遮不住文绮白嫩又發紅的眼角肌膚。
這樣子,至純,也至欲。
就像個可愛的妖精,在用她的指尖,無孔不入地搔刮着奚徵那顆藏在深處的心。
尤其是她這般打扮的顏色風格,與奚徵立在一起,那樣的和諧,宛若一對愛侶。
這讓奚徵如何覺得不好看呢?甚至,太過好看,教他必須要時時抑制着翻湧的心癢。
奚徵到底是不忍言語傷害文绮,他道:“嗯。”
文绮滿意地笑了,天真爛漫。但是轉而她就話鋒一轉,道:“我要說的是,那日你告訴我,前塵種種都是鏡花水月,說是我窺不破,宥于執念。你究竟是拿這些話來欺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
她道:“其實根本是你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你以為我該是你的徒弟,該是你的女兒、是晚輩,現在這樣你不知怎麽面對我,就想避開我。你希望我乖乖待在紫蝶族當我的王君,時間長了便一切都會被沖淡,最後我們在各自的軌跡上繼續走回從前的路,軌跡不再相交,往後再見面,一切也都過盡千帆不放心上。你就是這樣想的是不是?”
“可我偏不要按你的安排來,我不要聽任何人的安排,我要把所有的都掌握在自己手裏。我同你的軌跡既已相交,我不想讓它再錯開,它就一定不許錯開!帝君真以為在和我一同經歷過這些,尤其是你化身為九色鹿救下我的那日後,一切還能回到從前那樣嗎?”
文绮铮铮切切道:“做夢!我就算大逆不道也要罵你是做夢!陳寰把人心當玩具,覺得碎掉再補就好,一定不會留下疤痕。你也把我的心當鐵石,以為只要時間足夠長久,我心裏的執念就會被磨平。你們憑什麽都這樣自作主張?”
“文绮……”奚徵的眉峰深深蹙起。
“帝君怎麽不叫我‘阿绮’?”文绮近乎肆意地奚落着,“那日我在你的溫泉裏睡着,聽見的那一聲聲‘阿绮’,不就是帝君在叫我嗎?‘阿绮’,這是國師喚我的稱謂。你明明放不下歷劫期間與我結下的緣,忍不住叫我‘阿绮’,如今又何必說一切都是場虛空大夢?你就是在騙我,亦是在自欺欺人!”
說到最後,文绮幾乎是耍着性子,帶着哭腔一股腦地叫出來:“你要真想一刀兩斷,好啊,那就直截了當拒絕我,懲罰我一個小小的下界靈族王君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以下犯上,廢掉我的修為,再把我連人帶琴,丢出西方天闕,讓所有人都看看我的下場!這樣我就死心了,絕不再癡心妄想!”
窗外忽然刮起一陣風,仿佛是映襯着文绮此刻的情緒,風聲裏帶着嗚咽,凄狂又發了狠。
大風吹起無數的鈴铛,發出像是無數雨點砸落的聲音,就好似此刻奚徵的心緒那樣不平靜,心湖風雨,滿耳嘈雜。
窗外傾盆大雨就這麽毫無預兆地落下,風雨聲、鈴铛聲都是那麽響亮,便更顯得殿內是那麽靜。
而在這寂靜中,文绮忽然向殿外沖去,“你不肯親自動手斷了我的執念,那我自己來!”
“文绮!”奚徵被文绮的舉動驚到了。
文绮沖進瓢潑大雨,當滂沱的雨水淋在她身上,那種窒息可怕的感覺立刻浸入她的皮膚,勒住她的筋脈骨骼,像是無數只蠶蟻在全身各處貪婪地啃噬着。
源于本能的痛苦讓文绮難以承受,可她就是發了狠地、發了蠻地,不要命地在雨中奔跑。
不知道跑去哪裏,四周盡是望不到盡頭的風雨,和刺痛着耳朵的鈴铛聲。
陡然間奚徵出現在她的面前,張開的青雲畫盡蓋住所有灑向文绮的雨水。奚徵扣住她的手臂,文绮聽見他聲線中多出的顫抖與煎熬:“文绮,你這是做什麽……”
文绮強硬地甩開奚徵的手,雨水在她的臉上蜿蜒,沖掉了眼角那兩瓣梨花,露出原先紅色的胭脂,就像是紅色的淚水一樣,燙着奚徵的心。
文绮嗤道:“你不就是要一刀兩斷嗎?便是我死心了,方能一刀兩斷。那讓我足夠狼狽地離開,讓所有收了我贈禮的神明都看看我這副樣子,讓他們指點我,嘲諷我,如此我再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亦該死心了!”
話落,文绮召出她的弓箭,竟是朝頭頂的青雲畫盡一箭過去,硬是射開遮雨的傘,“你不忍決斷,我就自己來!”
傾盆大雨再次鋪天蓋地地朝着文绮砸下,她不管不顧地将自己置身在雨中。
而在這一刻,青雲畫盡被箭射開的這一刻,文绮帶着哭腔發狂的這一刻,奚徵就像是一座覆雪萬年的蒼山,在某個瞬間轟然雪崩!
這一刻的奚徵,仿佛是那一日向陳寰施以雷刑的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帝君。平素裏所有的溫淡從容,都在倏忽間變成滔天的巨浪。
而這一次,比那一次更要強烈,滂沱的雨水模糊了整個世界,卻無法模糊奚徵眼中如潮水湧上的心疼。
隐忍崩塌,心防被擊碎。
等文绮再回過神來時,竟是一個眨眼間,已回到了大殿裏。
奚徵就在她的面前,雙手按着她的雙臂,像是在用盡所能地将她留在這裏,卻又不敢多哪怕一點力氣而弄疼她。
青雲畫盡再度飛到文绮的頭頂,灑下浩淼的清氣,溫暖無比,一下子就深入她的千絡百脈,驅散了雨水對她的陰霾折磨。
而奚徵,他的呼吸不再平順綿長,重重的帶着患得患失,帶着隐忍崩塌後的某種可以稱之為“狼狽”的東西,用一種幾乎認命的姿态說道:“夠了,我認輸。我認輸,阿绮……”
她說的沒錯,他就是在自欺欺人。
什麽虛空大夢盡是執念,什麽緣分應當在他魂魄歸位時終止……都只是借口。
就如她說的,他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這個他曾悉心教導、像對待女兒般去呵護教養的小姑娘……當看着她抱着雲琅雪那樣孤注一擲地威脅利誘他;當看着她幾乎在和所有人為敵,也要拿到她想要之物的那種令人心疼的堅韌;還有雍州山間花海裏,她陶醉曼妙的舞蹈;溫泉池中,她玉白如嫩筍的身子,那種嬌憨的可愛,梨花源外依依不舍地抱着他;到她魚死網破地用箭射陳寰,跌下九百九十九層的高臺……
當他發覺就是在這般不知不覺中,對她的照顧和心疼不再是最開始那種單純的感情,而是多出一絲禁忌……
便是因如此,才會想要終止和她的交易,避開她。
可他的小姑娘啊,為什麽這樣倔強到底。
他從未有教導過她,做事要這般死不罷休。
這又是跟誰學的呢?
罷了,怎樣都好。他只知道,當看着她沖進大雨裏,用這種自殘的方式來逼他認輸時,心裏那道坎縱有萬種過不去的理由,也都一下子崩塌殆盡。
他終究是見不得他的小姑娘這樣受傷。哪怕知她不擇手段,也見不得她用傷害自己的方式賭他的心。
奚徵的眼底,此刻竟有些猩紅的光澤。
他認輸了。
“帝君……”文绮喃喃。
奚徵的視線,這時落到文绮鎖骨處的那枚胎記上。
大雨沖刷掉了原本貼在那裏、被她用來遮掩胎記的幾朵梨花,露出了胎記最真實的樣子,猙獰、扭曲,像是一條蜈蚣毒蟲。
若是沒有這枚胎記,她随後的一切人生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她不會被父母嫌惡,不會被族老們欲要殺害,不會在他的膝下長大又親眼目睹他被火燒死,更不會在後面的日子裏孤獨地做着自己,又被陳寰那樣羞辱傷害。
奚徵眼底的猩紅,幾乎随着他視線的愈發灼燙,而蔓延到眼角。文绮從沒有見過這樣情緒外放的他,外放中又依然有着厚重的隐忍。
而陡然間,像是在宣洩這種心疼在意的情緒,奚徵猛地低頭,狠狠吻住文绮的鎖骨。
文绮驚喘一聲,雙手抓住奚徵的衣襟。
他的唇剛觸及時有些涼,接着就無比滾燙。長有胎記處的鎖骨,在他這隐忍而瘋狂的吻中,猶如置身在冰和火的雙重折磨裏,令文绮手指甲都蜷起來,呼吸變得戰栗,眼角浮出難耐的微紅色,皮膚毛孔在蒸騰,不知道這種甜蜜又讓人有點害怕的折磨會去到哪方境地。
直到半晌後,奚徵的唇離開她的鎖骨。
直到此時,青雲畫盡的浩渺靈力,已驅盡她身體上的所有難受。
文绮在驚怔和羞赧中,對上奚徵逐漸平靜下來的眼神。
他仿佛又變回平素那個溫潤如玉、清列如泉的白帝,只是那殘留在眼角的猩紅,和眼中已變得坦然的溫柔,都昭示着他和之前不再一樣。
“是怎麽知道的?”奚徵問。
怎麽知道他對她避而不見,是因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怎麽知道,他其實也喜歡他。
此刻的文绮知道,他問的是這個。
她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明明你一直對我那麽照顧,給我撐腰,還變成九色鹿去救我,卻為何忽然就不理我,還不讓我進西方天闕,一定是因為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後來是楚姐姐給了我啓發。”
“楚姐姐說,連蘭臺都不知道你是九色鹿,可見你藏的有多深,可卻為了救我和紫蝶族不藏了。我就想厚着臉皮猜一下,是不是因為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比你以為的要重許多,讓你無法接受了。”
“還有我王宮裏的侍女,包括倚湘,她們旁觀者清,也是與我說過的,說覺得你對我的态度,并不單純是長輩對晚輩的關照和呵護。”
“我就想賭一次,賭你其實喜歡上我,賭你是因為覺得喜歡上自己養大的徒弟是罪惡之事,才要疏遠我。”
文绮說到這裏,眨着眼睛,露出一個邀寵的甜甜笑容:“我賭對了。帝君,我是不是很聰明?”
“阿绮……”奚徵莫可奈何,唯有揉揉文绮的腦袋,嘴角不禁泛上一抹自嘲的笑。
他問文绮:“身子還難受嗎?”
文绮說:“不難受了,你的青雲畫盡已經讓我全都好了。”
她沒有漏看奚徵那自嘲的笑容,文绮知道,他雖然輸給了對她的心疼,卻還是被禁忌的負罪感研磨着內心。
文绮抱住奚徵的脖子,仰着頭,認真看着他,說道:“我說過的,我喜歡你,和國師沒有關系。你喜歡的我,也不是十五歲的我,而是在沒有國師的日子裏前行了千年的我。我是文绮,你是白帝奚徵,我們是因寂夜國師才結緣的,只是這樣而已。”
“帝君,”文绮天真爛漫地笑開,“這不就是,宿命嗎?”
奚徵有瞬間的失神。
轉而他嘴角的那縷自嘲散去。文绮看見他如古洞碎雪般的眼,漸漸明亮起來,一如初見時那樣清明溫柔,猶如從萬水千山外向她睇來,引她堕入。
奚徵沒想到,到頭來,竟是要靠他的小姑娘來解開他的心結,而他竟然也被文绮說服了。
誰讓他見不得,文绮受傷難過呢。
那便就如此吧。自己的小姑娘,自己寵下去吧。
青雲畫盡打着轉飛離,像是一朵溫柔的雲,悄然合攏,輕輕地落在案臺上,長長的傘紗拖在大理石色的地面上,仿佛怕打擾了兩人那般,安靜無聲。
窗外風雨停歇,天空開霁,層層疊疊的鈴铛聲像是遠去的海浪聲音,慢慢地消失、消失。
天光灑落,世界再度變得明媚,有陽光照進大殿,溫暖又溫馨。
文绮瞧一眼重新放晴的窗外,心裏不禁就浮現出不久前,她和楚娴的對話。
“楚姐姐,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
她神秘兮兮地湊在楚娴耳邊,這樣說:
“我想請你,在繁蕪宮下一場大雨。”
文绮想,多虧楚姐姐幫她這個忙,回頭她一定會好好感謝楚姐姐的。
不妨奚徵柔聲笑道:“阿绮,我知道是你請楚娴下的雨。”
文绮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就嘟起嘴來。她根本不意外會被奚徵發現,奚徵帝君是什麽人?別人在繁蕪宮背着他搞小動作,他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
文绮驕縱地抱緊奚徵的脖子,一臉理直氣壯:“對!就是我請楚姐姐下的雨,奚徵帝君你待如何?要懲治我嗎?”
奚徵只是溫柔地笑了笑,手在文绮的後腦勺一下下地撫着。
從窗外狂風大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知道,是楚娴在搗鬼,也猜到文绮在跟他耍心機。
可知道了又如何?在看到文绮沖進雨裏,那樣瑟瑟發抖地傷害她自己時,他便不能再怪她一分。
甚至他就沒有怪過她分毫。
有的只是見不得她受一點點痛苦。
他早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