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蝴蝶公主(15)
第86章 蝴蝶公主(15)
文绮在聽到倚湘話的剎那, 腦中幾乎呼嘯着升起一道念頭。
陳寰……瘋了!
頭皮宛如炸開,腦中一瞬空白,接着一顆心被危機感猛然攫住。
文绮連忙讓倚湘去帝宮告狀, 自己匆忙趕回紫蝶族,“快去!”
文绮想,陳寰是真的瘋了, 動用軍隊只為一己私欲!那三十萬大軍,從不是他的私兵。陳寰這是不考慮後果,自己的前程、榮耀、地位,全都不要了嗎?!
文绮一路風馳電掣,漸漸的, 她看見了遠方的紫蝶族。
黑壓壓的軍隊,像是漫天的烏雲般,幾欲壓倒整座王國。
天地間本是明亮的白晝, 可王國卻被籠罩于黑夜裏,不見天日。
文绮從天空向下,沖進王城, 也從白晝瞬間沖進黑夜。
密不透光的黑夜, 猶如絞繩般将一整個王國勒住。文绮看到烏壓壓的軍隊,持着長槍淩駕于她的臣民之上。
臣民們在試圖反抗, 可是卻被軍隊像是踩死蝼蟻般殘酷地鎮壓。
呼喊聲四起, 血流成河。
頭頂黯淡的月光都變成血紅色,一輪紅月下, 是陳寰瘋狂而壓抑的臉。
“陳寰,住手!”文绮駕雲, 沖到了陳寰面前。
這一瞬,陳寰的眼中亮起莫大的欣喜, 就像是于絕路中抓住一抹陽光。他向前,“夫人……你終于來了。”
文绮駕雲退開,和陳寰拉開距離。他們腳下,是肆虐紫蝶族的三十萬大軍,猶如兇悍的蝗蟲,猶如黑壓壓的潮水。臣民們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有逃跑的,有被軍隊砍殺在地的。
城池染血,如泥犁地獄。
文绮的心都要碎了,沖天的怒火,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催成紅色。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聲嘶力竭朝着陳寰大吼:“私調軍隊殘害我紫蝶族,陳寰,你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趕緊收手,很快上界就會來拿你!”
陳寰卻道:“你沒有叫白帝來給你撐腰嗎?”
文绮眼中冒火,手心裏已經捏住鹿角雕。
然而陳寰卻話鋒一轉,帶着瘋狂的顫抖的氣音,甚至猙獰地笑起來:“本将軍還給你的臣民留着一口氣,但你敢喊白帝來,本将軍就讓三十萬大軍,血洗你全族!”
這個瘋子!文绮指着陳寰的臉大罵:“你可還記得你是蕩魔将軍,可還記得你的刀劍應指向的是魔域!陳寰,你瘋了,我到底是你的救命恩人。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對待我和紫蝶族的,而今種種,是我錯了,從一開始我就該讓你死在那個山野!”
“我是因為你才變得如此!”陳寰也大吼出聲,他發了狂地顫抖,身體像是不受控制地抽搐,歇斯底裏到極點,“你為什麽不肯給我一個機會,為什麽不肯與我從頭來過。只因為我被人蒙騙,我就罪大惡極,連悔改的機會都沒有嗎?”
“文绮,文绮,我錯了,我一想到當初你救下我,再想到如今你我這般,你可知我有多難受……”陳寰痛苦道,“你為何不信我,我是真的愛你,從我知道自己被騙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愛都是因你而洶湧的。我無法忍受你不在我身邊,更無法接受你不要我……”
陳寰動容地道:“文绮,和離了沒關系,我願意再次聘你為妻。只要你願意,我這就撤回大軍,親自去向天帝說明情況。”
這就是陳寰所謂的愛。文绮忍不住從喉間發出一聲蒼涼的笑聲,說不出是笑,還是怒。那種混合在笑聲中的怒意,讓她整個人都仿佛發了狠,看向陳寰的眼神是無與倫比的諷刺。
這就是他的愛。讓三十萬軍隊把兵戈指向她的臣民,将他們重傷在地,卻說為他們留了一口氣。
這就是他的愛。拿整個紫蝶族為要挾,要她接受這份愛,否則就屠她的城,滅她的國。
錯的是她。
因為她沒有原諒他,因為她非要與他和離。
對,她是錯了。她錯在不該讓陳寰活着!她錯在沒有早先铤而走險,直接将陳寰殺了!
而他以為這般的要挾,她就會屈服嗎?
做夢!像她這樣能謀權篡位的人,便是真的被屠城,也不會向陳寰讓步的!
“都站起來!”文绮赫然向着王城中所有的臣民大喊。站在雲端的她,用靈力将自己的聲音無限放大,宛如一道穿透夜幕的天音,重重響在紫蝶族所有臣民的耳邊。
這一刻,所有人都仰頭看向他們的王君文绮。有那麽一瞬,無數人心裏都不約而同浮現出同一個遙遠的回憶。
那是千年前,魔域侵襲紫蝶族時,山河累卵,人命如蚊,一切都走到最絕望的時候。孤獨的王城,即将淪為魔域的屠宰場。
但有一個人,卻身着素衣,站在王城的中心,用他平淡卻铿锵的聲音,告訴每一個人:
“都站起來。”
然後,九層高臺拔地而起,将所有尚存的臣民們收入其中。
他以出神入化的迷宮之術,化九層高臺為九層迷樓,讓那些魔域之人深陷入迷樓之中,隔絕了他們的屠刀和猙獰,一直撐到上界的援兵前來。
他活人無數,宛如窒息黑夜中僅存的那一束誓死不凋的曙光。
而此時,此刻,他們的王君文绮,就好像昔日的國師寂夜。
他們的身影,重合了。
倏然間,無數座九層高臺拔地而起!
臣民們震驚地看着這一切,神往地看着自己身下,一座座升起的高臺将他們收入其中。
王君立在雲端,就像黑夜中最堅韌的那顆星光。她升起一座座九層高臺,化作一座座九層迷樓。
她将所有的臣民都置于樓內,而将陳寰的将士們一個個困于九層迷樓的迷宮。
文绮铮铮切切,向着所有人下令:“還能打的都站起來,給我反殺回去!”
霎時間,陳寰的将士們驚呆了,連陳寰也驚呆了。
紫蝶族這些本來落于劣勢的臣民,忽然間全都依托九層迷樓之術,成為了狩獵獵物的獵人!
受傷的人從地上爬起來,治傷,然後召喚出各自的武器,向着困于九層迷樓之中的将士,發起反擊!
“文绮,你……”
陳寰不明白,明明她只要低頭,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就可以立刻撤走三十萬大軍。
他還會讓他的将士們給紫蝶族臣民治傷,幫他們恢複家園,讓王城變成之前的樣子,把一切都恢複甚至打造得更好。
而她只是需要試着看看,給他機會後她能收獲什麽。
她能收獲的,必是一份全心全意的嬌寵和愛情,且是帶着愧疚和補償的、一切以她為先的愛情。
可她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寧可帶着她這些上界根本不放在眼裏的脆弱臣民們,同他硬打到底?
陳寰不甘心,他已經将文绮逼到這步田地,她還是不肯接受他的愛。那他就繼續!
他不信她的九層迷樓之術,真的能擋住三十萬的鐵甲洪流!
霎時,剩餘的将士們全都殺向文绮的方向。
他們在陳寰的命令下,将兵戈對準了文绮,他們乘雲飛來,浩浩蕩蕩如同鋪天蓋地的洪水和蝗蟲。
陳寰看着他們接近,瘋狂而激動地朝着文绮大吼,他幾乎是在央求:“文绮,我求你接受我,我真的會好好愛你,不會讓你後悔遺憾。只要你答應,一切危機都會解除,只要你答應……”
“我不答應!”文绮铮铮切切道,“死也不會答應!”
在她話音落下的一刻,那座最原始的九層高臺,國師寂夜留下的那座遺跡,猛然開始朝天升起。
急劇生長的高臺,升到了十八層、二十七層、三十六層。九層又九層,就像是拔地的春筍,以一種近乎玉石俱焚的姿态,刺穿黑夜,沖向高空。
文绮踩在了這座高臺上,對面的陳寰也是。
所有殺向文绮的将士們,全部在接觸到高臺的一刻,被卷入九層迷樓之術,陷入迷宮。
将士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殺來,高臺也在源源不斷地上升。
這壯闊的畫面,若是從遙遠的地方看來,就好似一群烏壓壓的飛蛾,不斷地撲入瘋狂升起的高臺,有去無回,一個個的附着在高臺之內。
殺向文绮的人變得越來越少,陳寰震驚的面容變得越來越鮮明。
高臺沖上雲霄,帶着文绮跟陳寰,沖至星月彼側。高到夜風幾乎刮得人睜不開眼睛,高到月亮與星辰就在兩個人的手邊,唾手可得。
世界仿佛終于安靜了。陳寰做夢都沒有想到,文绮能施展出這樣震撼的九層迷樓之術,将他帶來的三十萬大軍全部陷入迷宮之中。
高臺終于停下了。
九百九十九層的高臺,被踩在兩人腳下。
而高臺頂,也只剩下他們兩人。
文绮忽然虛脫着跌下去,她坐在地上,氣喘籲籲,眼前冒着金星,一陣陣的發黑。體內靈力枯竭的感覺,讓她的喉嚨幹疼,肺腑有種被榨幹被擰碎的感覺。
她已經透支了。
可是她成功将三十萬大軍一個不漏地收進迷宮之中,夠了!她相信她的臣民,他們一定會反殺回去的!
“文绮!”看見文绮栽在地上,陳寰沖過來就要抱她。
可文绮卻愣是撐起最後的力量,閃現在一丈外,再度拉開與陳寰之間的距離。
“滾開,不要碰我!”
她坐在那裏,召喚出她的紫色弓箭。她拉滿弓,即便手指顫抖,卻死死地将弓箭對準陳寰的臉,紅着一雙眼睛,道:“我還有力氣殺你,只要你敢再往前一步!”
“文绮……”陳寰痛徹心扉。那指着他的箭尖,仿佛已經将他的身體射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他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崩潰,所有的痛苦都好似在這一刻傾巢而出。
他像是一頭被懸崖撞到瀕死的老鷹般,終于低下他的肩膀,在文绮的面前,跪倒在地。
“文绮,你到底要本将軍如何?”
“我願意撤軍,只要你能松口,我現在就撤走全部的軍隊,我也任你打,任你殺。我只想彌補自己對你犯的錯,只想好好愛你,為何你始終不肯信我?”
“信又怎樣,不信又怎樣?”文绮将弓箭拉得更緊,一字一字,如咬破齒根,狠狠地說,“現在就撤軍!”
“文绮……”陳寰心如刀絞,眼中赤紅。
不,他還是不甘。
他曾經在廢太子麾下,指揮三十萬大軍,大戰魔域,幾乎未嘗過敗跡。
在上下兩界諸人眼裏,他位高權重,戰功彪炳,是英雄,有着為人稱道的口碑。
可如今,卻為了一個文绮,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将可能萬劫不複。
若他能換得文绮的愛,那他還能欣慰。可若他就此撤軍,便什麽都沒有了。上界會降罪他私自調兵圍剿紫蝶族,他會被剝奪一切榮耀和地位,會被審判。而落得一無所有的他,連自己的救命恩人和愛情都留不住。
他怎能甘心啊!
真正被逼上絕路的,根本不是文绮,而是他!
“文绮,你何其狠心……”
陳寰擡起頭來。
既然已被逼到絕路,那他只能不擇手段下去了!
猛然間,他瞬移到文绮的面前,再不管不顧地抱住文绮。
“跟我走!”他要帶走文绮,将她囚禁在自己身邊。他會好好愛文绮的,她救了他的命,他一定會拿自己的命來愛護文绮。
文绮已是虛脫的人,如何能躲得開陳寰這一下?
在被陳寰摟住的瞬間,無比的惡心讓她本能地反胃想吐。她發狂地掙紮起來,小小的弓箭夾在兩人的身體之間,硌得肉森森地疼,文绮狠命地嘶吼:“放開我!放開我!”
“文绮,文绮……!”陳寰歇斯底裏地将文绮從地上拽起來,扣住她的腰和肩膀,“我們走,一起回家,都會好的,文绮,我會好好愛你……”
“給我滾!!!”
陳寰的話語在文绮的大喊聲中,戛然而止。
一雙眼睛睜大,陳寰震驚地低頭,看向射在自己肚子上的箭。
下一瞬他被箭的沖力帶起,倒飛出去。
他還在盯着文绮,他心都碎了啊。兩人這樣近的距離,文绮卻朝他射箭了,一如他闖入她浴室的那次,她也是這樣,寧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寧可魚死網破,也不讓他靠近她半分。
為什麽,他和文绮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為什麽,曾義無反顧救下他性命的人,仿佛比憎恨魔域還要憎恨他呢?
他絕望地看着對面的文绮,她在射出這一箭後,被反沖力推出去。
她不像他,她的靈力已經枯竭了,根本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體。她就像是疾風中陡然斷了線的風筝,就那樣飄啊飄的,倒飛出去。
風吹起她的衣衫,被箭劃破的廣袖上,飄開破碎的一縷絲緞。
她的力氣明明就用盡了,卻大睜着一雙眼睛,兇狠的、帶着得逞後的譏諷笑意,透過這窒息的夜色瞪着他。
她飛出了這座九百九十九層的通天塔,像一只失去雙翅的蝴蝶,墜落下這無盡的高空。
“文绮!”陳寰朝着文绮伸出手。他跌跌撞撞站起身,駕雲飛起來,沖出九層高臺,沖向下墜的文绮。
他向着文绮伸長了手臂。
可是,仰面墜落下去的文绮,卻再一次召喚出她的弓箭,向着頭頂的陳寰,再度射出。
“啊!”
當看着陳寰捂着中箭的胸口,在慘叫聲中,停止了向她的靠近,文绮如願以償地喘息着,在空中笑了。
無止盡地下墜,再下墜。
她沒有力氣了。
鹿角雕,早已在剛剛的一番拉扯中,墜落得找不到蹤跡。這裏只剩下她自己,在這密不透光的黑夜裏,向着死亡下墜。
身邊的風,是那麽冷,又好像在笑,在對她發起辛辣的嘲笑。
好似在嘲笑她,為什麽不肯對陳寰低頭,為什麽不肯接受他。
為什麽她就是要撞破頭,帶着紫蝶族和陳寰戰鬥到底。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呢?
文绮低低地笑了。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她為了能奪得王位,可以用親生弟弟去要挾父母;她為了坐穩王位,可以将父母、弟弟都廢去修為,趕出紫蝶族。
她為了能換得白帝奚徵的幫助,能拿着對她最重要的國師留下的唯一一件遺物,當籌碼送給奚徵。
從小到大,她就沒有被多少人善待過。所以那些善待她的人,她會将那丁點溫柔當作珍貴的財富;而那些不善待她的,便是和她的父王母後、和文氏王族的人一樣,她只願用最淋漓的狠毒對待他們!
她費盡心機,坐上王君的位置,就是為了能改變原書中的一切,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當她終于能夠将命運握在手裏時,又怎麽可能再讓這份命運被陳寰扼住?
他比文氏王族的那些人,還要可惡!他要扼殺的,是她全部的希望!
她不會對他低一點頭,不會讓他有一絲的得逞。
魚死網破又如何?她就是這樣的人啊,為了自己的目的,什麽都做的出來。
只是,真的沒力氣了……
耳邊的風越來越大,文绮不知道,還要下落多久,才是盡頭。
她祈求着,上蒼啊,再給她留一點力氣,讓她至少能變成一只蝴蝶飛起。
可是,這樣高的高空,這樣大的風,哪怕是蝴蝶,也會飛不動吧。
文绮的眼皮,快要合上了。
這剎那,她腦中想了很多。她想到了寂夜,想到了奚徵,想到了唐芫。就像是走馬燈那樣的,人生中的種種如同一張張皮影,在眼前飛速掠過。
是嗔,是怨,是悲,是苦,還有那一點點少的可憐的,喜悅安然。
她甚至想到了西方天闕繁蕪宮裏的一串串鈴铛,在梨花飄飛中,發出輕輕的響聲,宛如還在昨日。
她的這一千年啊……奚徵帝君說的對,一千年和一天,終究是沒有什麽不同。此刻過往的種種,回想起來,真的就好似僅僅是那麽一天。
精疲力竭的文绮,在恍惚間,突然,好像看到天空中閃過一道炫白的流星。
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似一條長長的織錦,由遠及近,仿佛是穿透這漫漫黑夜,照進的一道白色的破曉。
文绮已瀕臨合上的眼皮,猛然之間張開,一雙本應快要失去生機的眼,亦猛然間重新變得黑白分明,瞪得大大的。
那由遠及近的白光,不是流星,不是流星……
它踏着雲,那樣美麗,那樣的惹人神往,向着她而來,所過之處,黑夜破開,黎明綻放,猶如由死向生。
文绮嘴唇顫抖着,一顆心幾乎要爆炸着沖出。
那是……九色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