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蝴蝶公主(8)
第79章 蝴蝶公主(8)
完全沒想到, 樹林的彼側,竟然是一片燦爛的花海。
這裏是山谷中一塊巨大的草甸空地,長滿了許許多多漂亮的花。
千日紅、百日草、孔雀草、鼠尾草、海棠花……連綿的美麗花朵, 永不凋謝。放眼望去,三千裏錦繡,滿目的爛漫與生機。
蝴蝶最是喜歡花, 文绮根本無法抑制住想要撲進花海中的心情。尤其是這些花朵散發出的花蜜味道,刺激得她千絡百脈仿佛燃燒起來,細細的血在逐漸沸騰。
她沖入花海中,擡起袖子,盡情舞蹈起來。
已是脫了妖性的, 也不會像那些野的蝴蝶妖那般,會撲花蜜上吸食。對文绮來說,此刻最能抒發心情的, 便是在花蜜與花粉中不斷舞蹈,揮灑汗水,嗅着百花香味, 讓自己全身心沉入這個世界。
她舞動得急, 甚至狂,驀然她背後沖出一雙半隐半現的蝴蝶翅膀, 就像是兩片溫柔的紫紗, 在随着她的舞蹈翩然振動。
懷中的傘被她高高抛起,傘在空中張開, 帶着飛揚的白紗,打着圈飛過。
奚徵走來, 手指輕輕一動,青雲畫盡便回到他手中。
他望着文绮起舞的樣子, 在文绮看不見的遠處,翹起了唇角。
當文绮聽見琴音時,她的心更加激動。
原來是奚徵喚出雲琅雪,就地在花海中坐定,撫琴給文绮伴奏。
世人都道,白帝奚徵琴技卓絕,人琴合一。
這種描述,文绮想,若不是親身經歷過,是不會明白這種震撼的。
琴音響起那一瞬,她便被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擊中了身心。那剎那的震撼,讓文绮幾乎要高呼出聲。
雲琅雪、雲琅雪……
她也彈過雲琅雪無數次了,可這次的雲琅雪,卻和她自己撫的每一次都不同。
她仿佛覺得回到國師還在的時候,她聽着國師的琴音,那樣悠遠,那樣曠達,那樣慈愛,那樣的物我兩忘。
整個世界裏仿佛只剩下了她和奚徵。
文绮扇動着翅膀,眼前忽然有些婆娑的濕潤。被水霧沾染的視野中,坐在那裏撫琴的奚徵,琴心劍魄,仙姿玉骨。
他溫柔而平靜,而這種溫柔又顯得是那麽強大,那麽讓人安心。
文绮開心地呼喊出來:“師伯!師伯!”
始終在後面遠遠跟着文绮的倚湘,這會兒也在花海的邊緣伫立,默默看着這一幕。
倚湘眼中的畫面,便是爛漫的山花,蒼翠的青山,藍天,白雲,還有舞動的文绮,和撫琴的奚徵。兩個人一動一靜,而世間萬物也一動一靜。
倚湘心裏忽然就生出一種怪異的想法。
白帝要是一直陪在公主身邊就好了。他在的時候,公主是多麽開心啊……
可是這個想法大約是空中樓閣吧。白帝和公主,雖可以是師伯與師侄,可畢竟從前從未相處過。除了這個名分,他們就是陌生人,沒有感情基礎。
就算是看在雲琅雪的面子上,白帝真能一直對公主這樣親善嗎?
忽然,有一滴水珠落在文绮的額頭上。
這讓愉快起舞的文绮,怔了一下,停下來,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仰頭看天,意識到什麽。
下雨了。
這北地的雍州,大晴天也會掉雨點。
幾乎在下一刻,僅一眨眼間,奚徵便出現在文绮的身邊。
文绮看着他舉起青雲畫盡,白色的輕紗形成一道屏障,将雨點牢牢隔絕在文绮頭頂上方。
文绮讷讷。
蝴蝶怕雨,因為翅膀一旦被雨水淋濕,就再也飛不動了。
多少只蝴蝶,就是因為這樣,在盛年結束自己的生命。
美麗的東西總是很脆弱的,即便文绮早已是擁有修為的靈族,可這種天生的脆弱仍舊伴随着她,當然也伴随着紫蝶族的每個人。
淋雨會讓她非常的不舒服,甚至會帶來一種深陷泥潭的惴惴不安感。而這種感覺是無法去控制的,唯有不去沾雨水。
所以,奚徵帝君他是知道她怕雨,才會一瞬間過來幫她張開傘嗎?
多半是這樣的,因為除了他們蝴蝶,其他的神靈,哪怕是野妖,又何必在意這點雨滴呢?
文绮不禁心裏一熱,看着奚徵溫柔的下颌,只覺得師伯這人太好了。
這個世上,真的有人會對一個很不熟的人,這樣好嗎?這樣親善妥貼,像春風一樣,溫暖她每個角落。
正因為太過完美,她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但……
文绮抿了抿嘴,她才不做糾結的人!不論怎樣,這就是她切實感受到的,那就是真的。她願意相信奚徵,也要相信自己的感受。
這雍州的天空,太陽還在,毛毛細雨卻毫不在意地往下落。好在有青雲畫盡的遮擋,沒有一滴雨落在文绮身上。
過了會兒雨就停了,而這時,遠處龍宮那邊,突然傳來悠悠的鐘聲。
奚徵輕輕道:“我們該回去了。”
這鐘聲,很明顯是告訴各位賓客,要散席了。
文绮應聲。
奚徵手指一動,腳下便出現一道傳送法陣。
僅一個瞬間,文绮就被奚徵傳送回到龍宮前,連同倚湘也一并被傳送回來了。
不多時,外出散步的賓客們就都回到龍宮前,還留在宮裏喝酒的賓客也陸續出來。
那位寧龍君也回來了,玄帝的小弟子攙扶着他。他們二人與玄帝站在一起,同所有的賓客們彼此道別。
文绮也同奚徵過去,與玄帝他們道別。
道別過後,文绮就得回到陳寰身邊了。
文绮不情不願地朝陳寰走去,只臉上挂着毫無破綻的純真笑容。走到半路時,她又停住,心情忽然有點低落,不禁呼出一口氣,回望向遠處的層巒疊嶂。
到最後,她還是沒有追到九色鹿。
也不知道九色鹿是生活在這片山林裏,還是偶然路過這裏。
以後,她大概沒機會再來這邊了吧,這次一別,就只能無望地期待,或許千百年後,能夠在別的某處地方,再見到九色鹿。
她覺得很不甘。
盡管不敢抱期望,文绮還是猛然又折回去,把陳寰丢在身後,而是走回到玄帝那邊。
玄帝正和雍州龍君還有她的小弟子站在一處,看見文绮折回來,玄帝如水的眉眼中流過淡淡的詫異。
文绮來到雍州龍君的面前,吸一口氣,保持恭敬的姿态低眸,福身問道:“龍君,有件事我想同您确認……敢問您有在這片山林中,見過九色鹿嗎?”
“未見過。”聽到這個答案,文绮一點也不意外,心中那點幾乎不存在的希望,也徹底被碾碎。
她真的只能再等機緣了,也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見到……
“多謝您解惑。”文绮再度福了福身,謝過雍州龍君,這才轉身,重新往陳寰那邊走去。
卻就在這時,誰也沒想到,平地生波瀾,一道慘叫聲就在賓客當中突然響起!
文绮吓了一跳,随着衆人一起看過去,居然看到驚悚的一幕。
只見人群中的帝子妃,兩只眼睛變成紅色的,她一口咬在帝子胳膊上!那慘叫聲便是帝子發出的。
還不等大家意識到都發生了什麽,帝子的慘叫聲亦還沒有落下,帝子妃就突然放開帝子,無差別地撲向離她最近的一個賓客。
而這個賓客恰好是陳寰。
這一幕來的太突然,此刻唐芫就在陳寰的身邊。
當看到帝子妃像是頭野獸般撲來,唐芫頓時吓得六神無主,尖叫着扒住陳寰的肩膀,向他身後躲去,身體幾乎縮成一團。
而陳寰反射性地要出手阻擋帝子妃,可還是動作慢了一步!
眼看着就要被帝子妃鑽空子,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青雲畫盡打着轉,飛到帝子妃上方。傘紗仿佛活了般,翻飛起來,化作一個紗籠,把帝子妃整個人關了進去。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文绮倒吸一口氣,扭頭看向遠處的奚徵,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出手的。
再看被白紗罩住的帝子妃,青雲畫盡的靈力也一并灑向她全身,然後僅一瞬間,帝子妃就清醒了。
帝子妃震驚地看着這一切,發現自己被罩在一把紗傘下。而周圍所有人都用着心有餘悸的、或是很晦澀的目光看她。這場面,怎麽樣都說明她在大家面前做了些什麽不好的事!可自己一時半會兒居然想不起來。
頭頂的傘這會兒才飛開,像一只回林的白鳥,在半空中便自行合上,溫柔服帖地飛回到奚徵手上。
而帝子,此刻臉特別黑,都顧不上自己剛剛被咬一口,趕緊過來拉上帝子妃就直接走了。
帝子妃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張口還要詢問,卻被帝子再度狠瞪了眼。
帝子覺得極其丢臉,剛剛那一幕,他的愛妃為何會變成這樣,不就是被這山間的那點兒魔域的亡靈怨念給侵蝕了嗎?
虧玄帝提醒大家的時候,自己還說,那種程度的怨念實在太弱,連野妖都侵蝕不了,何況來這裏的賓客都是些什麽人?在他看來,那怨念與賓客之間的實力對比,完全就是螞蟻和大象之間的差別。
結果他的愛妃居然被侵蝕了!在衆目睽睽之下,咬人發癫。
堂堂帝子妃,道心這麽差,這讓大家怎麽想?簡直就是把他的臉丢盡了!
帝子只能趕緊帶着帝子妃走,再也無法在這裏待下去。這畢竟是他深愛的女人,他也沒有辦法過分苛責她。
這個小插曲,就這樣很快結束。不少人都在心裏感嘆,真是虛驚一場,沒想到還會遇見這種事。
文绮還聽見,那雍州龍君發出一聲譏諷的笑聲,顯然是看不起帝子妃,連演都不演,直接得很。
這時,陳寰朝奚徵走去。
陳寰來到奚徵面前,途中看了文绮一眼,接着就對奚徵行禮,“多謝帝君出手。”
奚徵只是平靜無瀾地回道:“嗯。”
原本躲在陳寰身後的唐芫,也總算舒一口氣,直起身來。
見陳寰走向奚徵,唐芫也趕忙跟上來。她還有些後怕,下意識就挽住陳寰的手臂,像是一朵柔弱的菟絲花般,喚道:“将軍……”
陳寰回頭,目光落在唐芫臉上。
唐芫忽然發現,陳寰看自己的這個眼神有點怪,好像變深了,意味深長,而且他眼底波動起什麽……
唐芫心下猛地一凜,一股寒徹肌骨的感覺,讓她險些打了個顫栗。
她居然在陳寰眼中,看到了一絲懷疑!
此刻,陳寰心中确實盤旋起一股懷疑。如果說先前他心中生出的那點兒對救命恩人的猜疑,只是憑空的猜想,那現在卻是真真正正的開始懷疑唐芫了。
剛剛帝子妃撲過來時,唐芫被吓成那樣,完全六神無主,本能地就往他身後躲。
人在危險時下意識的反應,是最不可能騙人的。
若唐芫是這樣的性子,那麽那日自己被魔域餘孽打得半死時,唐芫真的敢站出來殺了那個魔域餘孽,還取下餘孽身上的扳指,戴在她自己手上嗎?
她真的敢為了救一個不相幹的人,沖上去對抗比帝子妃兇殘的多的敵人嗎?
在陳寰的注視下,唐芫努力維持臉上的表情,不敢露出絲毫心虛。而她也在片刻的冥思苦想後,乍然明白,自己露出破綻了!将軍開始懷疑她了!
霎時無比的駭然,像是電擊一般穿透了唐芫的全身,她吓得幾乎失去呼吸的聲音。
宴會結束後,文绮随着陳寰回到将軍府。
文绮下車後,直奔自己的杏院,理都沒理陳寰。
但陳寰,卻立在原地,雙手負後,一雙眼眸沉沉盯着文绮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這晚,陳寰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又回到瀕死的那天。
那六個報複他的魔域餘孽,發了瘋地要殺他,不惜以玉石俱焚的攻擊方式,也要拉着他同歸于盡。
他同他們以死相搏,天光火石之間,便鬥了十幾個回合的法術。到後面,他都不知道自己使出的是什麽法術,只是身體肌肉在按照本能,不停地防禦攻擊罷了。
燈枯油盡的感覺,在夢裏也這般明顯。
睡夢中的陳寰痛苦地皺起眉頭,他仿佛再一次回到被打落山崖的那一瞬,身體沉重,眼皮沉重,無法再支配四肢和體內的靈力,就這樣不甘地從高空墜下去。
在失去意識前,他以為自己要完蛋了。
可是模模糊糊中,他感覺到有人在救他,他看不到那人的臉,甚至聽不清她的聲音,只知道是一個女子。
他只是感覺自己身下的這片土地,好像被分割撕扯成無數塊。這些板塊在不停交錯演變,運動着,發出那種仿佛是泥石流和地震時才會出現的笨重的轟隆聲。
而他的身體,躺在某片地塊上,也跟着震動。
陳寰陡然從夢中醒來,一雙犀利的眼有片刻的大睜。
他醒在了深夜,一切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他一時竟分不清此間為何處,滿眼的怔然,直到過去好一會兒後,眼角的迷蒙才漸漸褪去,陳寰才猛地回到現實。
這裏是将軍府的主屋,他在自己的床上,身邊是唐芫。
陳寰側過頭去,看着唐芫。
唐芫看起來在熟睡,黑漆漆的夜色籠罩着她的臉,在她的鼻尖上落下明暗交錯的陰影。而陳寰就這麽盯着唐芫,落在她臉上的視線越發犀利,懷疑的意味也漸漸加重。
其實這些日子,陳寰有問過唐芫,那日是怎樣擊敗那名魔域餘孽,救下他的。
唐芫告訴陳寰,因為自己帶着紫蝶族宮中的侍衛,大家人多力量大,她也就硬着頭皮上去打了,最後在侍衛的幫助下,才戰勝那名魔族。
唐芫從頭至尾就沒提過自己用的具體法術,而每當陳寰想問确切些,唐芫就語焉不詳地說,自己那時腦子一頭熱,有什麽法術用什麽,哪還記得這麽清楚,就只一門心思想要救陳寰罷了。
在這次去赴宴之前,陳寰是真的沒有懷疑過唐芫。
可是現在……
陳寰于夢中想起了當時他于昏迷中,感受到的那種地塊移動的感覺。他想,若說他推斷得不錯,那應該就是救他的人使用的法術。
這種法術不甚常見,陳寰擔任蕩魔将軍那麽多年,都想不起有幾個會使用這種法術的人。
他猜測,那應是将施術者所處的這方天地,通過分割地面造就板塊運動的方式,化天地為棋盤,化花草樹木為棋子,任意地操控棋盤與棋子一同無規則地變化,從而形成一個始終在活動的複雜迷宮。
這法術……陳寰猛地想到,似乎白帝奚徵會用。
再一想,他的心猛地一顫。文绮是白帝奚徵的師侄,難道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