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姻緣神(23)
第63章 姻緣神(23)
寒酥等人, 在景頤的命令下,轉道去杭城,保護陳笙和徐燕。
景頤牽着已經麻木的姬延年, 坐在騰蛇的背上,心情久久沒法平靜。
幾度地想要開口,問扶光帝君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可又不知怎的,半晌也問不出口。
扶光卻也沒給她多少時間糾結這個,騰蛇一躍千裏,轉瞬就到了陰司冥界。
昏暗廣袤的冥界,再一次呈現在景頤的視野裏。冥界的天空是堕落的星辰, 與一條漫長的冥河。
幽綠色的河水,流淌過整個天空,就在景頤的頭頂。
騰蛇自冥河下飛過, 下方是無數的城池、荒野。
一座座城池中的臣民,站在鱗次栉比的街道上,仰頭望着飛過冥河的騰蛇, 無不屏息震驚。他們仰望着景頤, 而景頤俯瞰他們所有人。
很快,地平線上, 陰司冥界的都城出現。高聳的城牆, 壯闊的瓊樓玉宇。王宮中最高臺處的一座鐘樓,正發出渾厚的撞鐘聲。
城牆之下, 遍是綿延百裏的桃花林,将整座都城圍在粉紅色的花海雲霧中, 仿佛顯得這黃泉鬼城,也并沒有多麽陰森, 反像是一個神秘的、遠離塵嚣的古老國度。
當騰蛇帶着景頤,來到輪回塔林時,這一次,景頤終于見到了那位深居簡出的冥帝。
冥帝,被扶光帝君的到來,驚動了。
這是景頤第一次見到這位新冥帝。和她想的很不一樣,她本以為,這位在妹妹與父親判刑、母親病倒的情形下倉促成為冥帝的男人,怎樣也該有種堅忍的氣質。然而從這位冥帝身上散發出的,卻是種沉鈍的頹廢。而他的眉眼間,雕镂着濃濃的悲傷,猶如一條無邊無際不會幹涸的黑暗長河。
若不是扶光帝君莅臨,景頤知道,冥帝是不會親自來迎的。
這個披頭散發的男人,穿着黑色拖地的長袍,肩頭披着雪白的一段毛皮,向落地的騰蛇,緩緩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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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如玉的面目,在濃濃的悲傷中,顯得更加頹廢寂靜。
景頤把目光從冥帝身上移開,她随着扶光降落後,趕忙拖着姬延年,沖到輪回流,然後扯過姬延年,就把他給丢進去。
直到看着姬延年順着輪回流,開始流向天上的冥河,看着他在河水中掙紮謾罵,景頤的心才完全落地。
總算搞定了。
景頤終于看向扶光。
扶光帝君已恢複人形,穿着松綠色的交領長袍,廣袖如雲霧,袖擺平整硬朗地垂在身側。他頭戴紫金冠,腳踏鑲金盤螭玄色靴,氣場非凡,薄唇輕揚,神采赫赫,處在這幽暗的陰司冥界,就像是黑夜中綻放鋒利光芒的一把寶劍,将周圍的一切都襯得仿佛虛化,獨他如白晝逼人。
僅僅是二十年沒見啊,二十年,這對神靈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根本無足挂齒,但景頤卻覺得,不知怎麽喉嚨有點發酸,心中卻是實實在在的感激,和欣喜。
景頤有片刻的讷讷,原來,自己會因為扶光帝君的歸來,感到欣喜啊。這樣說的話,自己的內心,一直盼着他早日歸來是嗎?
而剛剛扶光在千鈞一發之際對她的相救,更是讓景頤控制不住心底的激動,景頤開口:“帝君,謝謝您。”
扶光輕笑一聲,随意看了眼掙紮在冥河水裏的姬延年,眼神不帶一絲溫度,接着向景頤一招手,“過來吧。”
景頤依言走向扶光。
卻就在這時,随行的陰司官員們,因見到有不速之客的到來,而發出些騷動。景頤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景頤看過去,吃了一驚,沒想到竟看到燕照雪,只身來到這裏。
燕照雪俨然是闖過來的,她那通身雪白的麻衣,有些淩亂。三千青絲束成的發髻,亦是有些松垮,好些碎發散了出來。
燕照雪素來是冷眉冷眼的,過于白皙的皮膚和鮮紅如血的唇,讓她看起來,美得令人脊背發冷,真真就是那莽莽雪原上誕生出的妖女。
景頤下意識問道:“照雪表妹,你為什麽會到這裏?”
一旁的冥帝,淡淡地說了句:“如今的陰司,竟是連一個擅闖者,都攔不住了。”他說話時,雙眸像是凝望着一片虛空,但所有陰司官員都噤若寒蟬地垂下肩膀。
燕照雪卻只是驚急地問道:“我娘在何處?是不是雪族世子又要傷害她?!”她向在場所有人發問,她說話時顫抖的身軀和氣聲,已經說明了心裏有多焦急激動。誰能告訴她答案?誰都好。
燕照雪跌跌撞撞地,又朝景頤撲過來幾步,猶如一只在風雨中即将折翼的蝴蝶,在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強撐起冷靜,“表姐,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娘和笙竹叔叔生離死別,又是雪族世子擄走了她。那感覺太逼真了。”
從看到燕照雪的狀态起,景頤已經隐隐猜出,燕照雪突然找來這裏的原因了。母女連心,表妹真的是感受到燕姬即将遭遇災難,才會這般失态。
燕照雪道:“表姐,我去紅鸾殿找你,你的人說你去了陰司冥界。”燕照雪顫抖着聲線詢問:“是不是雪族世子輪回的時候出了問題,你才來這裏?我娘呢?她到底有沒有事?表姐,求你告訴我!”
“表妹,你別急。”景頤馬上安撫燕照雪,便要告訴她的。
可這時,冥河中的姬延年,聲音卻先一步傳來。姬延年看到自己的愛女到這裏,盡管他不能置信,卻忍不住激動之情:“照雪,照雪!爹在這裏!爹在這裏啊!”
燕照雪凄身一顫,當看到冥河中的姬延年時,冷漠的眉眼,頓時籠罩上無邊的恨意。
燕照雪幾乎是瘋狂地召來冰雪,化作一副冰弓箭,沖着姬延年就将弓拉滿。滿載她憤恨的箭,頓時向着姬延年射去。
景頤被燕照雪的舉動驚到了,忙要阻止:“表妹,不可!”
卻見一道疾風襲來,将燕照雪射出的箭,瞬間擊了個粉碎。
出手的不是別人,正是冥帝。
冥帝還是那副悲傷頹廢的模樣,對燕照雪淡淡道:“你父親,罪不至魂飛魄散,他既被捉拿回來,重新投入輪回便是。陰司也不允許外人擅自處決靈魂。”
“他不是我父親!”燕照雪铮铮切切道。
她顫抖地盯着冥帝,這個人,她認得,在蘭臺典藏室裏,她見過這個人的畫像。
她也知道這個人在說什麽,燕照雪已經明白來龍去脈了。正是因為明白,滿腹的憤怒和恨意,便朝着這冥界的主人傾瀉而來。
“若不是你冥界疏忽,他又怎有機會再傷害我娘?”燕照雪看到景頤身上靈力枯竭的狀态,也已經猜到,表姐定是因她娘親的事才會變得如此,“我表姐判下的姻緣,那是我娘受了多少苦才換得的補償慰藉!”
燕照雪不知道,此刻的燕姬和笙竹有沒有被姬延年所害。這些年的遭遇,讓她本能地把事情往最壞處想,她再也壓不住對冥帝的遷怒:“你枉為冥界的主人,怎知我娘都經歷過什麽,又怎知陰司的一點疏忽,對我娘來說就是萬劫不複!你還我一個平安幸福的娘親,還我笙竹叔叔!”
話音伴着燕照雪施法召來的風雪,聲嘶力竭,她将風雪整片扔向冥帝。
景頤見此倒吸一口氣,萬沒想到照雪敢攻擊冥帝。冥帝,那可是和扶光帝君位階相同的神明。
景頤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燕照雪。被踩到逆鱗的女子,便從極致淡漠,變成了這般不死不休!
冥帝淡淡看着燕照雪,手指一彈,便将這片風雪的銳氣頓時沖散。風雪陡然間,每一朵雪片都變成一朵桃花瓣,飛開漫天漫地輕紅的雨霧。
桃花瓣飛往都城外,一片片長到了桃樹上,原本茂盛的桃花,更加繁茂如仙境。
而燕照雪,被冥帝這一招的袖風,掀翻在地上。實力的差距過大,只是一縷袖風,便讓燕照雪毫無招架之力。
燕照雪在地上滾過好幾圈,她強忍着沒發出聲音,她掙紮着,倔強地支起上身。肩頭的衣服因剛剛的遭遇,滑落下來,露出了燕照雪一塊鎖骨,還有一道橫亘在她胸前的、醜陋的傷疤。
景頤一驚,連忙閃現到燕照雪身邊,替她掩上衣服。在場的男人們,也都挪開目光。只是那道傷疤,還是被所有人都看見了,那正是從前雪族世子夫人用符咒在燕照雪身上造成的致命燙傷。
唯有冥帝,始終一瞬不瞬盯着燕照雪,卻一句話也不再說。
“表妹,”景頤心有餘悸,又将燕照雪的衣襟掩了掩,還伸手去銜住燕照雪的衣帶,為她系得更緊些。做這些事的同時,景頤側過身子,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燕照雪,隔絕冥帝看過來的目光,“表妹,你別急,燕姬沒事,笙竹……也沒事。”
燕照雪直到聽見兩個“沒事”,臉上的激動和恨意,才慢慢化去,化作短暫的一片怔色,她有須臾的恍惚,接着喃喃:“表姐,謝謝你。”
燕照雪猜得到,一定是景頤救下了娘和笙竹叔叔,所以景頤才會靈力枯竭,呈現這樣随時可能會暈倒卻又強撐着精神的樣子。
燕照雪眉眼間爬上一縷愧色:“這已是表姐,第二次這樣不遺餘力地為我。這樣的大恩,我不知該怎麽報答,我虧欠表姐太多。”
景頤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手覆在燕照雪的手上,看着她說:“你莫忘我是姻緣神,要為天下姻緣負責任。這次是我發現燕姬和笙竹的紅線出現問題,那我必須親手解決,才是一個合格的姻緣神。所以這次的事,就算你不是我表妹,把你換作一個陌生人,依舊我責無旁貸!”
燕照雪微垂下眼,眼中已染上些濕紅。
景頤又道:“還有,也多虧扶光帝君。”說着看扶光一眼。
扶光眼中染上一絲笑意,他朝景頤走來,大刀金馬。在場的陰司官員趕忙給帝君讓開道路。
經過冥帝時,扶光步子不停,朝他簡單一抱拳,接着朝景頤大手一揮,“走,本尊送你們去杭城。”
頃而,遮天蔽日的騰蛇,再度現身于冥河之畔。
冥界的臣民們再次被震驚,仰望着蜿蜒過天空的巨蛇,發出滿城的驚嘆聲。
騰蛇一族,天生就與水火風雷為伴,游走間,雲霧聽其號令,水火伺其為主。
極盡氣派,極盡震懾力。
它們是天生的強者,而扶光,又是它們中最出類拔萃的那個。
騰蛇飛出王都時,臣服在他身側的風雲與雷電、天火與流星,在天空中鋪開萬頃奔騰的壯闊,一如他降臨冥界時,也是這般雷霆之勢、風火之威,将冥河的光芒都已蓋過。
冥河中的姬延年,已經快要被沖到輪回的源頭,待抵達那裏,他就要被抹殺一切前塵,轉世成一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當姬延年看到巨大的騰蛇,從冥河畔略過,看到蛇背上雙手被景頤輕輕覆着的燕照雪,姬延年什麽也做不了,只能不甘心地呼喊:“照雪!照雪你真的不管爹了嗎?你快回來救爹!你是爹最愛的女兒!”
燕照雪幾乎是用所有的自制力,才讓自己沒有再向姬延年射一箭,而她看向姬延年的目光,亦是将千年的仇恨都聚集于此:“我只想你以後能轉生成畜生,任人宰割,生生世世為畜,永不為人!”
姬延年被徹底震驚,他的女兒,不僅拿箭射他,還說出這樣惡毒到極點的詛咒……
他再也不能和燕姬在一起,他寵愛有加的女兒,又是這麽看他的……
萬箭穿心後,便是心如死灰。姬延年宛如變成一個陶俑,再也不喊了、不掙紮了,就這麽被吞噬進冥河的盡頭。
燕照雪亦再不看他,此刻,她急迫地想要看看燕姬。
之後,在杭城,那個養着花草的樸素小院裏,燕照雪終于見到了徐燕和陳笙。
陳笙的傷,已經都好了。多虧景頤及時阻止姬延年殺害陳笙,又給陳笙丢了個治愈法陣。這會兒的陳笙,連氣色都已恢複。只是,剛剛經歷那樣的驚變,陳笙和徐燕都心有餘悸,久久緩不過來。
燕照雪到的時候,恰看到陳笙把徐燕輕輕地抱在懷裏,柔聲細語,安慰着她。
徐燕眼角挂着淚滴,面頰上還有淚痕。她看起來已經漸漸定神,手還緊緊握着陳笙的,像是生怕她一松手,又會看着他被那樣傷害。
寒酥和幾個紅鸾殿的紅娘紅郎,已按照景頤的吩咐,來這裏守着徐燕和陳笙了。
一見到随之而來的扶光帝君,寒酥的心已是不知幾次咯噔跳了。
而燕照雪,癡癡看着娘那張熟悉的臉,忘記開口,甚至忘記呼吸。她立在門邊,就那樣怔怔地看着兩人,不知道兩行清淚從自己的眼眶滑落。
燕照雪沒有隐身,陳笙和徐燕發現了她。
“這位姑娘是……”陳笙疑惑,友善地笑着出聲。
徐燕也因而看向燕照雪,這一瞬,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熱了一下,這位姑娘……
為什麽忽然有種熟悉感呢?徐燕這樣問自己,随之就一笑而過,只開口道:“你是……新來的鄰居嗎?”
燕照雪仍是那樣無聲地矗立着,卻在這一刻,淚如雨下。
娘的聲音,娘與她說話……對面的這對夫妻不會知道的,這于她而言,是跨越兩千年的恩賜。
兩千年。
景頤見狀,也覺得眼睛有點濕。她走上前,推了推幾乎石化的燕照雪,對她道:“表妹,你在這裏陪陪他們吧,不過,不能太久,因為……”
天人有別。
景頤沒說出的話,她相信燕照雪是明白了。
燕照雪點頭,滿是淚的臉上終于出現久違的笑容:“請表姐放心。”
景頤道:“我便先回紅鸾殿了。”又囑咐寒酥他們:“你們多留一陣,看還有什麽需要善後,全做完回紅鸾殿報我。”
“是。”寒酥和紅娘紅郎們領命。
景頤這便看向扶光,扶光一點頭,同景頤一起離開杭城,返回上界。
扶光道:“本尊送你至紅鸾殿。”
至此,景頤的心總算結結實實都落地。待她馬上回到紅鸾殿,第一件事就是去确認燕姬的紅蓮和紅線。
不對,第一件事,應該是好好同扶光帝君再道謝一次。景頤的腦子這會兒已經有點漿糊了,但仍是如此清晰地想着。
而彈指一揮間,她就被帝君送回到紅鸾殿。
“帝……”景頤還未站定,便想要道謝,可是,折騰這麽一大出,就在這一刻,她的身體狀況到了臨界,剎那眼前一黑,唇邊的話語沒能說完,便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景頤倒進扶光懷裏。
扶光劍眉一皺,面色頓時一沉,将景頤打橫抱起。
景頤尚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她無力地靠在扶光胸口,只能任由他将她抱進紅鸾殿。雖然,心裏有個聲音在大喊,求扶光放她下來!再怎麽說,她紅鸾殿裏那麽多手下,可都在看着呢。
景頤也一點不意外,這個男人對于她無力的掙紮無動于衷,反将她抱得更穩更勞。
景頤只能努力地嗡出只言片語:“帝君,不要……”
扶光的态度不容拒絕:“本尊面前,何必逞強。”
“帝君……”
景頤無法,心裏一面急,一面又感受到一種全然的安心。
鬼使神差的,她自己都不知為什麽,竟忽然想到昔年,她被從魔域救出的那一刻。
那時,那逆光伸向她的大手,那将她抱出血泊的那個懷抱,居然……就像是此刻。
就像是……同一個人的。
怎麽會呢?
她真是累迷糊了。
景頤想着,疲累地側過頭。扶光也在這時,邁進紅鸾殿。
殿中的紅娘紅郎們,瞧見自家上司竟是被扶光帝君抱着進來的,全都呆了,有人的嘴巴張成雞蛋那麽大。
然而,有個景頤沒料到的人,也在殿中。當看見這人時,景頤就和她這些驚呆的手下們一樣,驚得臉色都變了。
哥哥!
景阮哥哥,怎麽偏在這時出現在這裏!
哥哥他全看見了!這下她和帝君之間的秘密,要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