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姻緣神(4)
第44章 姻緣神(4)
當下颌被他的指尖托住, 景頤倒吸一口氣,就這樣被他挑起一張臉,同他對視上。
帝君的樣子, 也完全呈現在眼前。
因是在閉關,他只穿着單薄的墨綠色長袍,胸口露出一塊。長長的黑發盡數披在腦後, 似有點随意的淩亂。可這卻更顯得那張臉有棱有角,如同雕刻出一般,俊美絕倫,又透着與生俱來的高貴。
那雙如沉潭深邃的鳳眼,正凝視着她的瞳心。英挺斜飛的劍眉微微壓着, 削薄的唇輕啓。
“說實話!”
氣場太過強烈,景頤忍不住嘤咛出口:“其實是我看見了。”
“看見什麽?”
“我看見一些未來的片段,我不知道為什麽能看見, 但反正是真的。”景頤心裏計較着,終究還是模糊了說辭。
“扶光帝君,我看見, 窈蓮公主背着您, 和隐元星君感情越來越深。本來我才是隐元星君的妻子,我咽不下這口氣, 想要隐元星君把從我景家得到的都吐出來, 可是到最後,我連命都沒有了!”
托着景頤下巴的那只手指, 驀地又用了些力,景頤也因此被迫又将頭擡起一些。愈發強大的壓迫感, 讓她不适地又發出一聲輕哼,皺起眉道:“帝君……”
“荒唐!”扶光重重地落下這兩個字, 驀地收回手,背過身去。
景頤得以恢複自由,連忙拉住他衣袍的下擺,倔強道:“扶光帝君,我說的全是真的!我婚禮被毀,才這副樣子闖到您這裏來,您一定要相信我!”
扶光卻回過半張臉,斜睨着景頤,一聲冷笑:“本尊是說,為個三心二意的男人,搭上自己的命,是真荒唐!”
景頤稍愣,雙手也僵了一下,陡然她欣喜:“您信我了?”
“說吧,你告訴本尊這些,是想本尊替你做什麽,”扶光向前緩緩走了幾步,未回頭,一掃袖,“起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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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頤總算松一口氣,扶光帝君顯然是退了一步,不再對她尋根究底了。可不知為什麽,大約是剛才的壓迫感太強,眼下峰回路轉,景頤莫名就濕了眼眶。當她察覺到的時候,白皙的臉上已經淌下了淚珠。
景頤有些激動地問:“我、我可以喝點酒嗎?”
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說出這種話,怎麽萌生這種想法。就因為她看見案臺上有好幾壺酒?還是因為,她是酒神景阮的妹妹,見慣哥哥醉卧竹林極樂無窮的樣子,便想着,此時不管不顧地喝酒,她的痛苦悲憤也可以全部消除?
總之,景頤聽見扶光說:“随你吧。”
她笑着站起身,步伐都因激動而有些踉跄。
她撲向案臺,取了酒壺倒酒,仰頭就一口飲下。辛辣的酒滾過喉管時,帶來的那種強烈的近乎沖上天靈蓋的刺激,讓景頤雙眼眯成桃瓣,長嘆出聲。
她好像真的,心情好些了,原來酒鬼哥哥從未騙她,酒真是好東西,消愁,又壯膽,她現在更想把滿腹的不甘,都說給扶光帝君聽了。
景頤又滿上一杯酒,向着扶光站立的方向遞過去,“帝君,您也喝。”
扶光幽暗的視線,刺在景頤臉上,過了會兒他輕輕一拂袖,“罷了。”
景頤手中的酒杯,被他隔空招來,飛進他手中,杯中的酒水蕩出近乎于無的波紋。
扶光舉杯一飲而盡。
景頤又喝了些酒,直沖上頭頂的辛辣,讓她的魂靈都似飛了起來,噙着滿眼的淚,直接坐在黑沉沉的地板上。
酒勁兒還沒上來,景頤一下下地扯掉發間的釵環。原本花了幾乎整個白天才做好的發髻,那樣精致華麗,盛大無比,現在卻像是一枝枝被掰落枝頭的桃花,散了一地。
紛繁高聳的縷鹿髻,淩亂地塌下來,就像是一座高華的樓閣化為坍圮。景頤連着喝下好幾杯酒,帶着幹澀的笑聲,再也不吐不快:“他說我愛較真,心胸不寬容,行,我承認,我确實是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我就是底線高。”
“可他怎麽不看看,我對他,和對別人,根本就不一樣。我當他是我的光,一心一意聽他的,總是只想他開心。可就算我對他再好,他還是覺得我性子不夠好,現在想來,只是因為他不那麽喜歡我吧,所以無論我怎樣為他改變自己,他還是不滿意。”
景頤又難過地笑道:“好,這些都罷,算我倒黴,誰讓他喜歡窈蓮公主那樣的!可他說什麽?他居然給我扣帽子,說我這樣歹毒狹隘的人,有什麽資格掌管天下姻緣。”
景頤一雙眼睛波光顫抖地鎖住扶光,酒是真的壯膽啊,自己只是喝了幾杯,整個胸臆都沸騰了,都敢直視起帝君,越發激動地說下去:“我怎麽沒資格?帝君,您評評理,我自從做姻緣神以來,什麽時候不是公公正正,又幾時在工作中糊弄過。我要真那麽不堪,天帝不早就把我撤職,這麽些年我不敢說自己做的多好,但起碼一直克忠職守,我問心無愧!我為姬宇沛付出那麽多,換不來他的一心一意,是我倒黴,是我這姻緣神沒氣運把握自己的姻緣,但他憑什麽就能據此質疑我的工作态度?”
淚水把妝容全沖花了,臉上深深淺淺的,像是只倔強帶氣的小貓。景頤拿手胡亂地抹一把眼睛,再給自己倒滿酒。
“您評評理,帝君,他們這樣,教我怎麽咽的下這口氣?我怎麽可能就跟他們算了?”
景頤繼續喝,這會兒酒勁兒上來了,整個頭臉都熱熱的,像是有火在燒,燒得她大腦一片混沌,眼前也開始眩暈起來。
口齒亦有些不清晰了:“您呢……我聽哥哥說過,這麽多年,您抵抗魔域。那九尾蛇族的地盤,離魔域近,常年都是您在庇護他們的安全。還有……還有昙清太子……”
聽她這樣全無避諱地提及廢太子,把上界的禁忌都忘了,扶光心知,她喝醉了。
見景頤一邊坐在那裏搖搖欲墜,一邊還看着他,手裏的酒杯朝他舉着,扶光終是道:“罷了。”
墨綠色的長袍逶迤至面前,景頤醺醺地望着,扶光帝君竟來到自己面前,坐在她旁邊。視野模模糊糊的,已經出現重影,帝君的人連同寝殿的背景,都因為虛化模糊,便好似沒多麽壓迫了。
景頤繼續說:“昙清太子……蕩平魔域後,九尾蛇族被外溢的魔氣侵蝕很嚴重,我哥哥說,他們就總喊您去設陣淨化。結果他們連自家公主都看不住,不對,他們不是看不住,”景頤想着原書裏的劇情,“他們早就知道窈蓮公主在幹什麽,還一邊縱容她,一邊又扒着您這邊的好處不放。”
“扶光帝君,我告訴您這般大事,您要幫我!”
“姬宇沛能當上隐元星君,他這一路,少不得我景家幫扶!他跟您未婚妻一起侮辱我,又何嘗不是侮辱您?請您幫我!以您的地位,只要您向天帝開口,一定能把姬宇沛的神位給撸了!”
扶光沒回景頤,只接過她遞來的酒,緩緩飲下一杯,凸起聳動的喉結,随着酒水入喉,一并緩慢動作着。
“這是我哥哥釀的酒……”景頤把酒杯銜高,透過剔透白玉的質地,望着裏頭輕輕晃動的水線。整個上界,只有哥哥景阮能釀出這樣好的酒,這定是景阮獻予帝君的。
“帝君,我再給您倒一杯。”口齒已愈發地不清晰,眼前盡是迷離,可景頤還是沒忘記不停地念叨,“您一定要把姬宇沛撸下來,他才不配當隐元星君……還說我姻緣神做的不好,他平時投機取巧,我都看在眼裏的,可我覺得他該是千好萬好,才什麽都沒說……”
“扶光帝君,我同您講,我小時候走丢,不小心一個人落到魔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所以姬宇沛出現,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我真的……嗚……”
“你喝醉了。”扶光說。
已然頭腦全部混沌的景頤,仿佛只是憑着本能在絮叨。這是她積壓心底那麽多年的郁結啊,今日終于能不管不顧地吐個幹淨。即便聽見扶光說,她醉了,她也不以為意,或者說,根本已經混沌地不知道自己的任何言行。
她拉着扶光的袖子,語無倫次地念叨、央求他,直到什麽也意識不到地投進他懷裏。
這個時候,景頤才迷蒙地察覺到,自己受到了一股推力。她被扶光推開,歪倒向另一側,完全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忽然就被推搡,幾近空白的腦子裏,對此只浮現出一個答案:帝君不想答應她。
只是迷糊間,景頤好像看見,扶光握着酒杯的那只手,突然收緊,骨節間攢出明顯的青白色,隐隐顫抖。而他的另一只手,猛然按住額頭。
是自己看錯了嗎?景頤眨眨迷蒙的眼,她怎麽覺得看見,扶光的眉心處有一塊狀似鱗片的東西在閃動。
鱗片、鱗片……這不奇怪啊,帝君他,本不就是蛇嗎……
可是帝君看起來,又有些不适。怎麽了,難道是因為閉關被她強行喚出,才……
一切雜亂的思緒最終随着酒氣,蒸騰得一絲不剩,只餘一個念頭:她還沒得到帝君的答複呢。
如果帝君此刻的不适,是因着她……
景頤已将雙手伸了過去,就像是自己剛被姬宇沛帶回崤山,重回家人身邊,那時脆弱敏感的自己每每不小心弄傷自己,哥哥就會捧着她的傷處,小心翼翼哄着道:“哥哥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啊。”
她的手,也捧住扶光的臉。
刀雕斧鑿的、棱角分明的臉,帶着點冰涼,和景頤被酒水炜熱的手完全不一樣。景頤口齒不清地說:“您不舒服,我給您吹吹……等您不痛了,就替我去教訓姬宇沛啊……”說着就張嘴哈氣,沖着扶光的眉心。
一只手陡然扣住她的手腕,景頤不禁一嘤咛,有些疼!
帝君為什麽忽然捏她?怎麽了?
耳邊是玉器破碎時發出的那種清脆刺耳的聲音,宛若一匹滑膩的紗絹被猛然撕碎。倒影在景頤瞳底的畫面,是被扶光陡然間捏碎的酒杯玉塊,混雜着酒水,從他顫抖而緊繃的大手中灑下。
景頤懵懂無言,那只扣着她的大手,忽然将她往前一帶,她倒進一個既冰冷又熾熱的懷裏。像冰火兩重天交織的感覺,讓她無形中打了個戰栗。
擡起頭,看見的卻是一雙泛着幽綠色的、晦暗不見底的眼睛。
如山林中潛伏于暗處的蛇的眼睛,仿佛要吞噬被它盯上的一切獵物。
有月光穿堂照來,斑駁落在深紫色密不透光的幔帳,驀地被一條巨大的蛇尾打散。
景頤天旋地轉,什麽都渾渾噩噩的,只知道那條巨大的蛇尾卷起了自己,一股重量壓了下來……爛醉如泥,潛意識裏又知道自己的身體被擺弄着,所有毛孔都張開了似的,騰騰向外冒着熱氣。酒勁掩蓋了身體的不适,也聽不清從自己唇間溢出的破碎音節。
唯有眼前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和映在那裏頭的迷離的自己,是景頤在失去知覺前,記下的最後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