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芍藥仙子(34)
第34章 芍藥仙子(34)
宛芍下定決心, 先接下《酒譜》,向景阮道謝。而後看向溫傾時,“大人, 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一刻她特別留意了溫傾時的神色,竟看見他的睫毛微有顫抖,約摸是內心在波動。
“好。”他應道。
兩個人起身走遠, 直到看不見亭子。宛芍深吸一口氣問:“大人,您為什麽對我這般重視?我和別的花仙沒什麽不同,可您對我卻……”
這話一問出口,瞬時而來的安靜,讓宛芍聽見自己的心, 揪緊跳動的砰砰聲。
她可以不挑明的,但無功不受祿,她做不來這種安享別人付出的事。
所以一定要問個明白, 即便可能會冒犯到溫傾時。
“我承認,我想最大程度滿足你的心願。”溫傾時突來的話,讓宛芍的心又一提。
她追問:“為什麽?”
“因為想讨好你, 讓你開心。”
“大人, 您——”
溫傾時打斷宛芍的話,笑了笑:“同我走走吧。”
并肩漫步在寂靜的竹林裏, 偶有深處猿猴的啼叫聲。
宛芍暗暗觑着身側的溫傾時, 見他的睫毛輕顫,似乎……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 這個張揚豔烈的男人,散發出一種缺乏底氣的感覺。
不過對溫傾時來說, 被宛芍拆穿,也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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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時開口了:“選拔神侍這事, 其實一開始不是我的意願,是我哥哥偏要替我張羅的。”
宛芍下意識問:“您哥哥是……”
“就是蒼帝。”
宛芍倍感訝然:“您之前不是說,您和蒼帝是遠親嗎?再者蒼帝的真身是蛇,但您……應當是花吧?”
溫傾時笑了:“當然是他随父,我随母啊。”
他又愉悅地看向宛芍,“就知道,你肯定沒想到。”
是啊,他在自己的身份方面,是捂得真好,還弄出“嘉月”的身份。
所以什麽“蒼帝的遠親”,全是糊弄她的。
宛芍不禁哼出自嘲的鼻音:“您當真是将我騙得團團轉。”
溫傾時睫毛又一顫,“以後都不會了。”
他這樣的低姿态,更讓宛芍心驚,也更意識到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溫傾時對她……
“我哥哥蒼帝,不是離開東方天闕了嗎?”溫傾時說下去,“他去忙一些事,是替上界清剿魔域的殘留。”
溫傾時繼續說:“我哥哥這人吧,很久以前就定了親,就總催着我也成親。這次他離開東方天闕前,想出個主意,就說要弄一個神侍選拔,讓我借此選一個花仙為妻。”
宛芍心中不斷驚訝,怎麽也沒想到還有這種內情。
溫傾時道:“我不同意,說你們參選神侍,那都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和榮光,對吧?結果選上了卻是要嫁人,這對你們不公平。我哥哥就說,沒讓我揣着私心選人,就讓我公正出題,選出最優秀的那個。彼此對得上眼就娶了,對不上就當徒弟培養,不就皆大歡喜?”
好像蒼帝說的也有道理……
“我哥哥那人強勢,我也不想跟他拗,随便好了,這就有了之後的事。”
溫傾時定定看進宛芍的眼睛,“只是我沒想到,會在千秋臺上,再看見你。”
再。
宛芍眼波顫動,這個再字,是什麽意思?
宛芍不禁問:“大人,我們曾經見過嗎?”
溫傾時深深笑了,宛芍忽覺得,這笑容好似穿越了漫長的時間,傳遞來遙久的回憶。
“宛芍,你拿到我的玉牌時,就沒覺得上面那朵浮雕花眼熟嗎?”
宛芍一驚,覺得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見過那花的,卻又不識得種類。
溫傾時再道:“七百年前,魔域戰場。”
宛芍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一下子,她全都想起來了!
七百年前的她,還沒有飛升上界,只是個道行低微的芍藥花妖。
但她不怕吃苦,不怕危險,一直努力提升自己的修為。
就在那時天地間爆發了最大的神魔之戰,廢太子昙清率領衆神,蕩平了魔域。
戰争結束,不少人間的精怪冒死到戰場附近,想看看能不能撿到些掉落的法寶丹藥。
宛芍就是其一。
記憶回旋着,一幅幅畫面重新被填色、清晰。
宛芍記起了自己在戰場邊緣搜尋法寶丹藥時,看到了一株妃色的花。
這樣豔烈盛放的花朵,出現在這種屍骨累累的地方,太是割裂。
而四散的魔氣還在侵蝕這株花,這株花也散發着清氣在抵禦。
宛芍忽然就不忍它被魔氣吞噬,便挪走了這株花,小心地帶它遠離戰場。
便是為了保住這株花,她放棄了戰場上的法寶仙丹,任由別的精怪們撿走。
那花朵的樣子,原來、原來和玉牌背面的花朵浮雕,是一樣的啊!
所以……
“那株花,大人,就是您的真身,是嗎?”
心間震蕩,宛芍終于明白了,為什麽溫傾時對她那樣特殊。
“我就知道,你定不會忘記的。”溫傾時深深地望着宛芍,說道:
“我的真身,是一種叫‘懷夢花’的、極其稀少的花,稀少到幾乎只存在于神話典籍中。”
“這種花,白天的時候都縮在地底,夜晚才能露出地面,便任憑它再鮮豔,也難有人見到它的樣子。”
“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心氣低的人。憑甚世間萬紫千紅都能在陽光下盛放,獨我懷夢花只能宥于黑暗的地底。憑甚我們永生永世,都沒有見光的資格?這不公平。”
“我因此想要成為萬花之主,這樣才能掌管萬花的生發時序。”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我如是告訴我的母親,和族人。”
“後面的事你就知道了,我花了千年的時間,終于,天帝欽點我成為花神。從此,我懷夢花一族也可以在白日探出地面,得見天日。”
竹葉簌簌,如萬壑聲濤。兩人繼續緩緩地走着,溫傾時替宛芍拂開那些擋路的竹枝。
“多年後,上界和魔域爆發了最大規模的戰争,我亦參與其中。那場大戰的慘烈程度,你應是知道一二的。在大戰中我耗盡法力,受了重傷,無法再維持人形,變回了懷夢花。”
“你見到我的時候,正是我最虛弱的時候,吊着最後的一口氣,同戰場上殘餘的魔氣做鬥争,說是已經瀕臨魂飛魄散也不為過。更甚者,還有一些來戰場上搜尋法寶的精怪們,看見我尚存靈力,便折斷我所剩不多的花。”
“大人……”宛芍聽得心揪起來,不禁喃喃出聲。
溫傾時仍是輕快地講着那些事:“那是我最黑暗的時候了,有某個剎那,我都想,不行就別撐了,就結束在這裏吧,大不了徹底消散,亦或被魔化成行屍走肉,至少也不必生不如死啊。”
“但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
“那時的我,已經連你的樣子都看不清,我只是想,這又是個來折我花枝的小妖吧,卻沒有想到,你會拼着自己那點修為,将我帶去安全的地方。”
“大人……”
“宛芍。”溫傾時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宛芍。
宛芍也跟着站定,擡頭,控制不住眸底顫動的波光,看着他。
他的嘴角牽起一道弧度,眼中翻滾着如墨般濃沉的心緒:“你曾對我說過,你和你父母的初見。你說見到他們的那一刻,就像是穿越漫長的漆黑,終于抓住了唯一的一點光亮。你說,雖然他們只陪伴了你十餘年就故去,但你始終忘不了第一眼看見他們的那一幕,忘不了他們留在這世上的痕跡。”
“我想,在你将我從瀕死的黑暗中救出時,我也是這種感覺,甚至,比你更要強烈。”
宛芍讷讷,一時說不出話。
“可惜後來……”溫傾時話鋒一轉,眼神黯淡下去。
“我複原後,本想找到你。但因魔域在大戰中被毀,濁氣大量洩露,污染整個世間,上界不能不管。我同不少正神都受命去魔域淨化和封印,這一去就是七百年。”
“七百年裏,我一直都記得你,不,應該說,我一直都忘不了你。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宛芍,就是始終想着一個人,念着她,卻又因為擔負的責任,不能去找她,見不到她,便這樣忍受着光陰的無情。”
這樣一個華麗張揚的人啊,此刻語調卻充滿澀然,明亮的眼睛像是被黯淡的煙雨蒙住,宛芍只覺得心被什麽東西揪住了,砰砰地跳着,又隐隐地疼着,喉嚨有些發熱。
她不知道的,不知道自己當年的一點善舉背後,是有人七百年如一日的記着、想着。
她忽然就心酸得厲害,是啊,溫傾時從魔域回來後,她早已飛升上界。縱然他能拼了命地找她,可天上地下,茫茫人海,他連她确切的樣貌都未能看清過,又如何找得到?
之後就是蒼帝的提議,開始了神侍選拔。溫傾時這才在駕臨千秋臺時,重逢了她。而彼時的她,剛從暮江天那裏死裏逃生,只一門心思想要成為神侍,跪着求花神大人能庇護去杭城的她。
一股滂沱的悲痛,轟然撞倒宛芍的心牆。原書裏的溫傾時呢?最終知曉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嗎?
書裏的她被暮江天毀容,被暮江天把真身都變成狗尾巴草,更沒有出現在千秋臺。沒有人再認得她了,她後來被暮城主一劍正法,這些事,溫傾時後續都知道嗎?
應是會查到的吧。
知道自己思念了七百年的人,還沒能找到她,就徹底地同他失之交臂,以最身敗名裂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書裏的那個他,又該有多痛苦,多悔恨?
“後來我聽楚娴說,你是得到一份機緣,因此識破暮江天的陰謀,保全了你自己和司巧。”溫傾時喃喃,“我聽後,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不敢想要是你沒有這份機緣的指引,會怎麽樣,所幸你沒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