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芍藥仙子(9)
第9章 芍藥仙子(9)
彼此沉默了許久,月過中天,照過窗前如寒水的落影。
一口酒順着檀口滑入腹中,宛芍忽的回過神來:“對不起,溫公子,同您說了這麽些傷懷的話。”
溫傾時只是輕描淡寫地笑笑:“無礙,現在還難過嗎?”
“不了,我還有許多事沒做,定不能悲春傷秋。”
“我想幫助杭城的這些流民,我的父母也同他們一樣,但因為有侍弄花草的手藝,得以養活了自己。”宛芍說着福至心靈,“手藝……對啊,若是他們能有一技之長,就可以擺脫窘況了。”
“所以,你想要幫他們擁有一技之長?”溫傾時問。
“嗯,我覺得不是不能實現。”
溫傾時又道:“你這是準備忘記來杭城的目的麽?你是來參加神侍選拔的。”
“我沒有忘。”宛芍說得平靜,卻每個字都落得極為肯定,“但是,溫公子,我看見了。我看見他們掙紮在死亡線上,看見他們需要幫助。因為看見了,我沒有辦法無動于衷。”
“你……”溫傾時尾音逐漸低沉。
“下一輪選美大賽的比試定在十天後,這十天的時間,我可以用來幫那些人,而且……”語至此處,頓了下來,宛芍無奈地搖搖頭,怎麽把什麽都告訴溫傾時了……
罷了。
她說下去:“而且,實不相瞞,杭城舉辦第一美人評選這事,我覺得花神大人設下的神侍選拔沒這麽簡單。”
“怎麽說?”溫傾時似來了興趣。
宛芍道:“現在大家都覺得,只要在杭城美人評選上拔得頭籌,就是杭城最美的那個,自然也就能成為花神大人的神侍。但仔細想想,如果神侍選拔只是選美,那在上界舉辦就是了,為何花神大人一定要讓我們來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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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眸喃喃:“我覺得花神大人是另有用意。”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宛芍很在意。
杭城裏那絲陰冷至極,卻若有若無的妖氣。
那絲妖氣,竟在今天的選美賽場上被她捕捉到了。
溫傾時這時道:“不少人都覺着,嘉月是個難打交道的,你覺得呢?”
宛芍道:“我哪好評價花神大人。”
溫傾時沒有說話。
宛芍又飲下口酒,問:“您不覺得我很同情心泛濫嗎?別人都在盯着杭城選美,我卻想着幫助流民。”
“怎麽還問我這個?”溫傾時的口吻裏透着稀奇,“你不是個沒有自信的美人啊,怎還想着獲得我的認同了?”
“我……”這倒把宛芍問得語結了。
不想再聽到溫傾時的聲音時,卻話鋒一轉,變得無比認真。
不再是先前那幽默随性的感覺,而是語重心長的,亦是朋友亦是長輩的溫柔:“所謂的同情心泛濫,是自己力所不及還要去幫別人,最後弄得敗事有餘。而若是力所能及的,又因看見別人受苦而不願無動于衷,在我看來是堅韌美好的品格。”
堅韌、美好。
這兩個詞就像是雨滴打在宛芍的心上,帶起一陣豁然開朗的清潤,和溫暖。
宛芍忽然驚覺,好像……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真誠地誇贊她的品格,而不是她的美貌。
“仙姿玉骨”“傾國傾城”“豔壓群芳”,這種辭藻她聽得太多了。
每個人在意的都是她的皮相。
更遑論欺騙她感情的暮江天,滿嘴都是她美的天上有地下無。
宛芍鬼使神差地問出口:“溫公子,您見過我的樣子嗎?”
這一刻她竟是想知道,如果她和溫傾時不是以這種方式結識,那麽溫傾時是否也會和那些人一樣。
然,他笑道:“自是見過。”
“您……”
“東方天闕我經常去,早就見過你了,我知道你的模樣。”
仿佛是心裏一塊大石頭落地,聽見想要答案的這一刻,宛芍發覺,自己所感受到的欣慰,竟是比她以為的要濃的多。
不禁道:“謝謝您,溫公子。”
“客氣了哦,宛芍美人。”溫傾時又操起愉悅的腔調,帶着鈎子的尾音磁性地勾過來,“你今日飲的酒,是不是與昨日的不同呢?嗯?”
宛芍吃驚:“這您也知道啊。”
“你昨日飲得定是烈酒,半天喝上一口,飲下後還有些被辛辣刺激到的反應,今日就不同了,飲酒的頻率高了不少,也沒有什麽被刺激的反應。”溫傾時笑吟吟的。
“杭城都有什麽酒,我想想……嗯,我猜,你昨日飲的是燒刀子,今日是黃酒。我說的對嗎,宛芍美人?”
宛芍驚得半晌忘記合攏丹唇。
這個溫傾時,真是神了。
她都要以為他能通過玉牌看見她這邊的畫面呢。
等等,難道溫傾時——
“溫公子您也懂酒?”宛芍不自覺提高了聲量。
“懂個一二,看來你也很喜歡酒,”溫傾時笑道,“你方才講了那麽多,那我就作為回報,給你講講上界和人間我飲過的名酒吧。”
宛芍已不禁激動起來,聽着溫傾時講起。
鐘磬般悅耳的嗓音,優雅愉悅的腔調,展示的正是她最喜愛的東西。
他講了許多她沒嘗過的酒,上界的、人間的,用花釀的、用果釀的,宮廷的、民間的,瓊漿玉液亦或是粗壇淡酒。
從沒有人能和宛芍聊這個話題的,此刻她的感覺,就像是和玉牌對面的男人一起,推開了一座至美花園的大門。
她和他一起徜徉在花園裏,忘卻一切地暢游。
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不知道究竟同溫傾時聊了多久,更是忘了桌上黃酒已被她飲盡,酒杯已冷。
外面的街道早已不複點點燈火,只餘寂靜中,偶爾傳來的打更聲音。
而宛芍已然激動得明眸似火,因着溫傾時講到了酒神。
“酒神景阮,他釀酒的技藝真是天地間沒有敵手,我總愛叨擾他,讨上兩盞酒喝。可我這個人懶,只想喝現成的,不愛自己動手。”
宛芍幾乎是想也沒想就道:“我倒是愛自己釀酒,在家中設了酒櫃。”
“是麽?”溫傾時亦帶了濃濃的喜意,“有機會可否分我些嘗嘗?”
“榮幸之至。”
“咦?美人都不嫌我臉皮厚啊,我心甚悅哦。”發自內心的笑聲從玉牌中傳來,亦是感染到宛芍,讓她更是興致勃勃。
然而溫傾時卻話語一拐:“好了,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溫公子……”宛芍這才驚覺時間的飛速流逝。
溫傾時好笑道:“雖說我是想同美人再多聊會兒的,但你不是還要去幫杭城的流民嗎?還是歇息吧。”
宛芍不禁不好意思:“我光顧着自己興起,拉着您說了這麽久,那……溫公子,失陪了。”
“好,晚安。”玉牌上白色的光淡去,溫傾時尾音的鈎子仍缭繞在宛芍耳邊。
宛芍看着玉牌,又看看冷去的殘酒和空了的酒杯,身體裏,發自內心的興奮和飲酒後微醺的昏沉夾雜在一起。
自己……
她怔忡片刻。
原是對溫傾時抱持懷疑的,卻與他聊了近兩個時辰。
往事說給了他,心裏話告訴了他,到最後開懷暢聊甚至忘我。
這個溫傾時,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不禁搜刮起書中對于溫傾時的描寫。
那是伊落同暮江天的臺詞對話——
“江天哥哥,你是不是不大喜歡花神大人啊?你每次提起她,語氣都不太好。”
“我是覺得她根本不像個女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非要從氣勢上壓過男人才罷休,身為女人怎能這般做派。”
暮江天皺起眉頭,“每次她用那種高人一等的嘲弄眼光看人,就讓我想到溫傾時,不愧是舅甥倆,這方面還真是一個德性!”
“溫傾時是誰?沒聽江天哥哥你提過呀。”
“就是個惹人厭憎的家夥,蒼帝的一個族親。有一次蒼帝在宮中大宴,那溫傾時也在賓客中。我那時苦練了一套劍舞,舞給蒼帝,本是為宴會助興,誰知溫傾時居然當着滿座人的面,大肆貶低我的劍舞,實在目無禮數。”
“還有一次在蘭臺。蘭臺一個叫楚娴的史官,故意抹黑暮雨城,記錄很多不實的貶損描述。我随爹去蘭臺協商此事,碰見溫傾時也在。那溫傾時不分黑白,對我暮雨城大加嘲諷,言辭之犀利,簡直不知所謂。”
“仗着東方蒼帝和花神嘉月做後臺,胡作非為,甚是個讨厭之人!”
暮江天又溫柔款款扶住伊落的雙肩,眼中流露出一種幻想的熾熱:“伊落,等你當上花神的神侍,就是正經的神籍,也一定是下一代花神。我暮雨城會幫你早日擠掉嘉月,讓你當花神。她嘉月的真身一直是個謎,不知道哪來的野花都敢濃妝豔抹占據花神之位這麽多年,如何同你這朵國色天香的牡丹相比?”
“江天哥哥……”伊落感動地投入暮江天的懷抱,像是純真的小鹿般嗫嚅,“那江天哥哥可一定要幫我早日成為花神呀。”
“自是如此。”暮江天目光灼灼,“等你冊封神侍,我就将你娶進門,你是我暮雨城的少夫人,整個暮雨城都會幫助你的!”
宛芍心忖暮江天真是畫餅的能手,信誓旦旦,明明神侍選拔都還沒結束,就仿佛伊落明日就能取代嘉月成為花神。
真想知道這本書的結局,伊落到底走到一個什麽位置。
不過,想想她女主的身份,想必真的會成為花神,同暮江天幸福一世吧。
至于暮江天口中的溫傾時,宛芍覺得,同她認識的溫傾時,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溫傾時絕不是無禮刻薄的人。
所以,若溫傾時真的針對暮家言辭犀利,也定是早就鄙薄于這些僞君子。
暮江天的那套劍舞,多半是漏洞百出,還一副風流優秀的态度。
蘭臺史官也定沒有抹黑暮雨城,溫傾時不過是仗義執言,批判暮雨城怎麽就敢做不敢當。
想到這裏宛芍微怔,察覺到自己竟不假思索就站了溫傾時的立場。
暮家不是東西,沒錯,可溫傾時于她而言,卻也是個充滿神秘、甚至與她連面都沒見過的朋友。
這人這麽快就贏得她的信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