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芍藥仙子(8)
第8章 芍藥仙子(8)
好不容易從這些追捧她們的人群中擠出來,離開了這方場地,司巧這才舒一口氣,對宛芍道:“我見翠江對面的山寺那裏靈氣旺盛,打算去那裏修行一段時間。宛芍,咱們就、就下一輪比試見!”
司巧不愧是鐵了心把神侍選拔當成一場提升自己的修煉,宛芍自然支持她,又囑咐她道:“也好,注意安全,我始終有些介意杭城的那一絲陰冷的妖氣。”
“我知道了,一定會小心的。”司巧答應下來。
此時,選美大賽賽場外的一角處,瑰兒終于追上伊落。
伊落跑到一棵柳樹下,楚楚可憐斜倚着樹幹,一雙眼睛因不忿充斥着淚水。
“為什麽江天哥哥還不來,他怎麽忍心把我一個人抛在這裏……”
“這些評委是在故意針對我吧,我的琴音怎麽會空洞呢?江天哥哥都說我的琴音明媚天真,這些凡人根本不懂鑒賞……”
瑰兒也不敢去執伊落的手,只好站在一尺開外,強笑着勸解她:“這也沒辦法啊伊落,想成為杭城最美的那個,還非得這些評委認可才行。”
伊落忽而直直看進瑰兒的眼睛,把瑰兒驚得心裏一顫,還以為伊落要拿自己出氣了,卻見伊落抽着鼻子,定定說出:“要是江天哥哥在就好了,可以控制評委們的精神,讓他們做出正确的鑒賞,評選我為琴技第一。我不會精神控制的法術,他卻不來幫我!”
瑰兒一怔,幹笑道:“可這樣不是作弊嗎?舉頭三尺有神明,花神大人約摸在天上看着我們吧。”
“花神大人沒說過不能作弊呀。”伊落理所當然地道,“再說這不是作弊,明明是那些凡人評委完全沒有鑒賞力。他們能把你排名在我前面,就是沒有鑒賞力的證明。”
瑰兒聽得心裏不斷泛上堵痛感,伊落還說的那樣有理有據的樣子,瑰兒明知道這都是歪理,可長久以來反反複複被打擊的一顆心卻在向她發問:
自己是不是真的彈得很差勁?這些凡人評委是不是真的完全不懂何為好壞?
還有伊落是那麽璀璨出衆的明珠,自己怎麽可能還會有優于伊落的地方呢?
伊落還在嘟囔着嘴埋怨:“宛芍彈的曲子那樣簡單,怎麽聽都不該是第一名;還有那個司巧,更是琴技欠缺,真是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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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兒,瑰兒!”
猛地意識到伊落喊了自己好幾遍,瑰兒這才回過神來:“什麽?”
“那個宛芍,真讨厭。”伊落紅着眼睛憤然道,然後湊近到瑰兒的耳邊。
“瑰兒,你幫我去做一件事……”
***
遠離賽場後,宛芍覺得耳邊總算是清淨了。
不再有紛雜的絲竹,不再有百姓們山呼海嘯的喝彩。
最重要的是,不必再看着刺史、富商、名媛們身上名貴的羅绮,和教坊丞鑲嵌的那一身刺眼的玎珠。
這會讓宛芍總不禁想到那個被她救下的小男孩,以及那些争着口饅頭流離失所的人。
強烈的反差,讓她心裏無法控制地酸楚。
“仙女姐姐,又見到你了。”
是那個她救下的小男孩,叫阿勝。
宛芍也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
他和好幾個流民孩子在一起,瘦削的肩胛骨暴露在褴褛的衣衫外,每個人的膚色都是沾着灰塵的黃。
“是你,阿勝,”宛芍蹲下.身,撫住阿勝的雙肩,“我還以為,你和你娘親離開杭城了。”
“杭城是我們的家,我們不想走,”阿勝難過地咬唇,“也沒地方可走。”
這時一個小女孩壯起膽子靠近宛芍,小心用指頭勾住她的袖角,央求道:“姐姐,你有沒有饅頭?給我一口饅頭吧,就一口就可以……”
小女孩說着聲音低下去,那一絲強撐的底氣也散去,小手耷拉下來。仙女姐姐太美,她甚至覺得拉她的袖角、求一口饅頭,都是對她的亵渎。
其他的小孩也欲言又止,壓抑着,卻忍不住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宛芍。
宛芍心裏一酸,詢問阿勝:“你娘親呢?”
“娘親……在和其他的姨姨們讨飯……”
“我知道了。”宛芍松開阿勝,站起身,“阿勝,你帶着孩子們到那裏等我。”指了個巷子角落。
阿勝照做了,目送着宛芍走遠。
“仙女姐姐她會去哪裏?”
“是為我們買饅頭嗎?”
他們看着宛芍走進一家飯店。
所有孩子的心都惴惴不安地跳動起來。
宛芍進去好久,才出來。
當看見她提着一個大大的袋子,阿勝只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仙女姐姐……”
“來,都吃來吃饅頭吧。”宛芍回到孩子們中間,從袋子裏拿出一個個饅頭,挨個分到每個孩子的手裏。
接着又将還剩一大半饅頭的袋子,交到阿勝手裏,“剩下這些,拿回去給你娘親她們分吧。慢慢來,只要不放棄,早晚有一天你們都能重新過上好日子的。”
“嗯!”孩子們重重地點頭,眼裏有淚花。
不管仙女姐姐是不是僅只在安慰他們,但,大人們都說,素來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是難上加難。
他們流落至此,受盡了嫌棄和白眼,在整個世界都仿佛黑暗下來的時候,卻有這麽漂亮的人願意站出來給予他們溫暖和幫助……
不禁紛紛淚眼婆娑,那小女孩哭着道:“仙女姐姐,你是這個世界最美的人,比杭城第一美人還要美。”
最美的人……麽……
宛芍心中劃過一絲猜想,轉而,她又問起阿勝:“你昨日給我的那張‘樹皮’一樣的東西,你能說說關于它的前因後果嗎?那個把它送給你的神仙,長什麽樣,說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宛芍當然不是心血來潮問這個問題,其實從昨日接觸到溫傾時開始,她就總感到一種……怎麽說呢?就是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東西。
原書裏提過溫傾時,卻從沒提過這塊玉牌的事。
她因為救助阿勝,得到了這塊玉牌,邂逅了那個不知深淺底細的神秘男人,這男人又恰好與暮江天、花神嘉月都有關聯。
這讓宛芍覺得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把許多東西撥到了一起。
真有這麽巧合嗎?
然而阿勝的回答,也未能解開宛芍的迷惑。
“仙女姐姐,當時具體的情況我記不清了,不過那個神仙,是個很好看的大哥哥。他的東西掉在地上,我幫他撿起來,他就送給我那塊樹皮的。”
“原是這樣……”宛芍喃喃。
但不論怎樣,從她識破暮江天暗算她的陰謀開始,原書的後續內容相當于被她改寫,本該在選美大賽上盡出風頭的伊落,更是第一場比試就吃了癟。
她還會繼續改寫的。
***
月上高牆時分,宛芍回到客棧。
客棧的掌櫃曉得宛芍喜愛酒,就介紹了新啓封的黃酒給她。
宛芍自然不會錯過。
就在小二送來黃酒,宛芍剛斟上酒時,就和昨晚一樣,玉牌又發光了。
看着從自己領口下亮起的白色光團,宛芍取出玉牌,上面那朵陌生的花形浮雕,散發着圈圈白色的光暈。
她下意識對着玉牌輕喚:“……是溫公子?”
“是我,宛芍美人。”帶着笑意的熟悉聲音響起,在這晚間安靜的客房裏,像是質地悅耳的鐘磬。
“溫公子安。”
“又在喝酒呢?”
“……您知道啊。”
“自然了,我還知道你們今日在杭城參加了選美比賽呢。”
這個溫傾時……
“您……特意關注我們在杭城發生的事嗎?”宛芍試探。
“嘉月選神侍,也算得上上界一件大事,盯着你們的人不在少數。”溫傾時笑吟吟的,“更遑論我還是嘉月的親舅舅。”
這話倒是讓宛芍心裏一定,盯着她們的人不在少數,那麽暮江天和暮雨城面對她就會更被動吧。
不禁心裏舒緩了一截,“溫公子您在……”
“宛芍美人……”溫傾時恰也在同時開口。
重疊在一起的聲音,讓兩個人又都同時收聲。
溫傾時笑道:“你先說。”
“不,還是溫公子先說吧。”宛芍道。
“呵,這麽客氣。”溫傾時似是打趣了句,旋即就鄭重了一些,“我怎麽覺着,你今晚有些心神不寧?”
這都被他察覺了麽?真是個心細如發的人。
宛芍誠實地回道:“其實我是見杭城有那麽多流民,面黃肌瘦的,又見‘杭城第一美人’賽場上的官吏與富戶披金戴銀……”
“遂感嘆‘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瞧着心裏堵,是嗎?”溫傾時以平淡的口吻說出宛芍的內心。
她的心如同被敲到,帶起一圈圈澀然的嗡鳴,忍不住就對溫傾時道:“我一看見他們,就想到我的‘父母’,想到他們還在世的時候……”
“父母……?”溫傾時不解。
“嗯,是這樣的……”既已說到這裏,縱然她對溫傾時仍舊抱持着懷疑,還是将原本說給他。
“我的‘父母’也是杭城的流民,原是能衣食無憂的人家,奈何家道中落。好在他們還有些侍弄花草的手藝,便在郊外的山寺裏栖身,平素幫僧人們打理花草。”
“他們心地很好,每日都在後山的芍藥花叢中誦經,祈禱世上能少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彼時我正處在靈智将開未開的階段,如在夢中,他們祝禱的經文是我混沌中唯一的清明。”
“我聽着他們的誦經聲,像是在漫長漆黑的山洞裏,窺見遙遠的、唯一的一點光亮。我努力靠近這點光,不斷地掙紮着,追随着經文聲,直到終于有一天,我抵達了這個漫長山洞的洞口,伸出手抓向那縷光……”
“我看見了。看見了我父母的樣子,看見這座山寺的樣子,看見太陽、月亮,看見流霞和霧霭。”
“父親撫摸着一串佛珠,眼角銜着淚水誦經禱告的樣子;母親提着水壺,悉心為我澆灌時的慈祥笑容,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畫面。”
“即便後來,他們只陪伴了我十餘年就故去,即便十餘年較之千年,只如長河中的一顆砂礫,但我始終忘不了第一眼看見他們的那一幕,忘不了他們頌念的經書。”
“我是草木成靈,本不該懂得何為‘父母’,然而,心底裏卻自然而然有一種感覺,覺得‘父母’就是他們這樣的,覺得我就是他們的孩子。”
“在我修成人形,離開山寺的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他們的墓……”
“那你找到了嗎?”玉牌中溫傾時傳來的聲音,不知不覺變得低柔。
宛芍無奈地笑笑:“沒有。時間對人世間而言,真是個可怕的東西,足以淹沒無數人存在過的痕跡。昔日的墳茔已融入蒼山的青翠,寺院中的僧侶也早已換過好幾代,無人知道我的父母埋骨在哪裏。”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已經過去的,便只會越來越遙遠,直到只剩下零星的記憶,偶爾在獨自一人時,鑽進腦海。”宛芍喃喃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