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邪
邪。教
“降世”是什麽?徐姜不知道。
但從其他人的狂熱目光中,卻嗅出不同尋常的味道。
初夏的午後蟬鳴陣陣,陽光炙烤着大地。別院內地處深山,已經比城裏涼快不少,再加上提前準備的大量降暑納涼的冰塊和吃食,雖覺空氣中仍卷着熱浪,但潺潺溪流和湖水的流動聲也驅趕絲絲燥熱。
徐姜天生畏熱,每到夏天就必須冰塊不斷,幾乎閉不出戶,這別院她倒是覺得異常舒适,心裏起了小心思:若是能每到夏日就來此避暑,也是不錯選擇。
不由得又多看兩眼水榭中閉目打坐的莊白玄。
一旁的裴禮望着徐姜停留的視線,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玉扇在手背輕輕一點,暗暗記上一筆。
正在這時,一個金絲緞面的男人,深深看一眼衆人,像是下了什麽決定,眸光閃出一絲堅毅,不顧大家驚慌眼光拔腿就往湖邊跑。
他一邊邁腿,手上也沒閑着,顫抖的雙手去解脖間的青玉細雕盤扣,第一課扣子解得十分順利,于是他便自信地換成單手解扣,騰出另一只手伸去腰間扯金光閃閃嵌一圈各色寶石的大祿帶。
淨土教雖說是廣納教衆,但凡是對京都人家熟悉的,對于篩選教衆的條件一見了然。
非富即貴。
正做出怪異舉動的男人,正是戶部黃侍郎家的小兒子——黃子清,聽說這人從小就被許為神童。三歲能讀詩書禮記,五歲能寫千字文章。再加上出身官宦世家,自有人撘青雲梯,按道理應該是一帆風順功成名就,如今已經弱冠,卻未入仕途。
原來是考試屢屢遭挫,一入考場就會頭暈目眩,不出須臾就會臉色慘白冷汗沁沁,手上顫抖得連筆都握不住,嚴重時直接倒地不起被擡出考場。
有人為之惋惜,有人幸災樂禍。
卻不想整日浸淫在聖賢書中之人,如今卻在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寬衣解帶。
當時,所有人都沉浸在莊白玄的逍遙游自由論之下,他驟然奔走,倒是吸引了所有人詫異不解的目光。接下來的動作更是讓在場的女子們面紅耳赤,羞憤捂眼。
有些未出閣的姑娘們驚呼出聲,頭一回見人摒棄禮法規矩,行如此孟浪之事。
不得不說的是,淨土教的男女教衆人數,女子占大多數,男子只有一小部分。其中婦人居多,還未出閣的姑娘屈指可數。
可能是大祿帶的暗扣別的緊,黃子清單手一時解不下來,另一只解上衣的手只好來幫忙。
手忙腳亂。
只好腳步微緩,暫停下仔細去卸腰帶。
只見他額上冒出細細薄汗,随着動作濡濕鬓發,鼻尖沁出點點汗珠,頸部喉頭不住滾動,小麥色的皮膚泛着些許紅。
珠光寶氣的大祿帶随意扔在地上,黃子清手上動作不停,繼續去扯上衣的扣子。
一陣“啪啪啪”的合掌聲傳來。徐姜眼角小痣蹙起,剛想道:瞎鼓什麽掌,是不是有病!
循着聲音才發現是水榭中傳來,當即慶幸沒逞一時口舌之快。
“子清是第一個放下禮俗成見,追求本心的人。你的膽量令我欽佩。”
“各位姑娘何必擔憂非禮勿視,人生在世,來去皆赤條條。皮囊軀體譬如衣裳,靈魂思想才是一個人內核。”
“追求展示自我的過程有什麽好羞恥?難道不值得大家欣賞嗎?”
受了白天師的鼓舞,膽大的姑娘立即睜開眼睛,大部分人也随着莊白玄開始鼓掌,甚至有人叫和着,“做得好!”待聲音越發熱烈,不知該如何辦的姑娘也小心翼翼地緩緩張開眼,逐漸加入排山倒海的鼓勵贊譽中。
掌聲如雷越過蟬鳴水動。
水榭上的莊白玄露出滿意地笑。
徐姜掃一眼周圍,暗道一聲:神經。
但也不得不說,莊白玄确實能說會道,只是沒想到,他私下傳的這這樣的“道”。
果然是□□。
黃子清原本還耐心解扣子,被所有的人贊譽和掌聲刺激到,他竟然抛去耐心直接開扯,綢繩斷裂的聲音和蹦跳出去的青玉扣,讓剛剛還茫然無措的他越發興奮。
罩衫和着青靛色長衫被一同退去。
徐姜的手倏然一緊,一道冰涼的修長大掌包裹住她的溫熱素手。絲絲涼意慢慢侵占手心。
突然心頭一震,一片癢意從手心傳遍四肢,連腳指頭都忍不住蜷縮起來。
冰涼手掌的主人并不老實,居然在她手心滑來劃去。
她嘴唇抿得發白,手指驀然緊緊攥緊手中大掌,但因為手太小,根本包裹不全,露出泛着青脈的半個手背和她粉嫩的指尖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又極其和諧。
起初的悸動恍惚将腦子攪成漿糊,現在才逐漸清醒,這人描描畫畫的,原來是在她手心寫字。
思及剛剛的觸感筆順,她心頭一動,擡頭望着裴禮,嘴角漾起絲絲笑意,帶着揶揄。
裴禮寫:別亂看,長針眼。
轉眼已到湖邊,他擡腳連甩幾下,就見腳下黑色短靴像低飛泥燕“嗖”地竄了出去。長在湖邊,他盯着陽光灑映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半忽,猛然褪下綢褲,只剩亵褲抱腹猛然鑽入水裏。
須臾之後,突地沖出水面,抹一把鋪滿臉的水痕,豪邁潇灑平添兩分魅力,磊落飒爽地直呼,“好爽!涼快!”
竟然不見一分書生氣,哪裏還能看出這人居然是整日閉門苦讀,頭懸梁錐刺股的黃侍郎家的小兒子。
衆人啧啧稱奇。
只是做一件大膽之事,怎麽人都換了性子?
所有人将視線移到白天師身上,只見他正在“坐忘”。憶起天師之前的話,突破自我的人才能獲得“降世”。
有人便有樣學樣,也扒了渾身衣裳滾入水中。
霎時間,粼粼水面中一群身着寸縷的年輕男女在水中嬉戲,若是讓外人看見,定會覺得□□至極,着實荒唐。
徐姜和裴禮可不想用這總方式,就跟着莊白玄一起坐忘。上一次徐姜坐忘的時候美美的睡了一覺,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今日準備故技重施。
而剩下的人,有的人開始胡吃海塞,不管什麽食物一論放進嘴裏,這人竟是個嬌滴滴的美婦人。徐姜有些好奇,松開佩裏的手,放棄坐忘,準備去看看。
“夫人怎麽暴飲暴食?難不成在家中受苛責?”
嬌夫人細細地咀嚼完,又用錦帕輕拭嘴角,看着十分有教養,必然不是普通人家婦人,更談不上沒吃沒喝。
她細聲細氣,“姑娘誤會了,我只是為了保持玲珑身材,才一直不敢過分吃喝,今日回顧這十幾年,竟恍然發覺我居然沒有吃過一次飽飯。”
徐姜聽聞掃一眼她身材,确實蜂腰削背,玲珑有致又婀娜妩媚。
“原來如此。”
“今天聽白天師一席話,瞬間醍醐灌頂。我該為自己而活。”
“那便不打擾了。”
莊白玄的話确實好聽,但是人活在世,總要遵守規則。若是每個人都打破規則肆意而為。那這世間豈不是亂了套了。
她剛走兩步,就被一把胖手扯住袖子,那夫人滿身富态,圓臉圓身子,堆着三層下巴露出讨好需求幫助的笑意。
見徐姜停住腳步,忙不疊的說,“姑娘這是大好人。”擰起眉頭,遲疑着,“我呢,一直想做卻不能做的就是好好找人說說,這些年我憋悶在心裏的秘密。”
徐姜眼神一亮,面上裝作不露聲色,免費的八卦!
原來這這胖婦人是永安侯的正妻,皇家秘辛和各家後宅隐秘事所知甚多,可又不能為外人道。整日惶惶,吃睡不好,被大夫診斷出郁積于心。
如今得此機會,噴薄而出的表達欲占據理智,才攔下徐姜。
“剛剛你搭話的那個,”她瞥一眼正在大快朵頤地美婦人,神色倨傲,面露不屑,“正是皇商賈家的小妾。”
又以方扇擋嘴,小聲道,“他們府中老爺寵妾滅妻,任憑這個以色侍人的玩意磋磨發妻,這騷浪蹄子居然還敢如此放肆,我倒要看看她要是身材發福,年老色衰,還拿什麽固寵。”
徐姜見她倏變面色,不禁感嘆,居然個中還有這層事情。
兩人就如此從陽光正好,聊到薄暮西山。
胖夫人說,她只負責聽。
又過了一時半刻,莊白玄才從蒲團上起身。
“諸位,今日将進行一次‘降臨’。帶大家休息過後,吃過飯食,我們去小花廳集合。”
既然如此,徐姜去找裴禮預備一起去吃個飯。再探讨一下今日之事。
***
徐姜嘴裏含着飯,開始分析, “你說我之前也見過幾次莊白玄,他跟我說的無外乎就是坐忘、心齋,聽上去還是靠譜的。”
“他今日說的不靠譜?”
她頓下筷子,努着嘴開始措辭,“今日這些,按你們這些儒酸學子來說,就是離經叛道。”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徐姜聞聲瞪大眼睛,“真的?”
“追求自由本心并無錯處,可真正能做到世間又有幾人?我們并不是一個人過活呀?你不可能不考慮你的家人、朋友、愛人和世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