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坐忘
坐忘
徐姜随莊白玄吭哧吭哧好一會兒才爬上那座初入別院時望見的八角亭。
她一手撐住微屈的膝蓋,一手扶牆,才得以讓彎下腰的身子有個支撐的力。頭無力地垂着,發絲滑落擋住臉頰,大口喘息。
費力地擡頭看向身旁那位,連汗都不出一滴的發黑似鍛臉色蒼白的病弱男子,不禁懷疑人生,可能她才是那個将死的人。
八角亭位于最高處,高處不勝寒,平地自起風。
所以這處亭子不同于以往涼亭,它砌半牆開半窗,基座高有三層臺階才能上亭。乍看起來是個半大的屋子。也有防風之用。
輕盈飄逸的飛檐翹角懸一風鈴,風過則鈴動,鈴響疾風起。
可問題是,這高處總有山風!時不時便會叮鈴作響。
坐到亭內才覺得暖和許多,她整理衣裙調整坐姿,以一個舒服姿勢跪坐在蒲團上——同是跪坐,只不過她把重心後移,屁股正好坐在她的腳後更上,膝蓋不用吃力,整個人身心舒暢。
聽着外面不間斷傳來風吹玉振的清脆之聲,不禁問道:“你不嫌吵嗎?”
“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徐姜垂眼思忖片刻,“鬧中取靜,是修練?”
“是養心。”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莊白玄笑道,“當然可以。今日徐小姐不就是為解惑而來嗎?”
“我相信你也知将軍府在京都的處境和我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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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知一二。”
“我該如何做呢?”
“京都人口徐小姐可知有多少?”
徐姜搖頭。
“約有一百萬人。”他拎起冒着熱氣的茶壺,青色脈絡在手背上清晰可見,潺潺清水滾入茶碗和茶杯中。
“徐小姐憑借一人之力如何能堵住悠悠衆口?”再将清水一一倒出。
她思考着莊白玄的話,不自覺地摳起手指,湍急如流水作響的鈴聲擾亂她的心神。
“那我該怎麽辦?”
莊白玄又将桌上茶具中的茶葉用茶則搗入茶碗。擡眼看她,“徐小姐可試試心齋。乃我師父傳世之思。”
“心齋?”
他繼續拎起茶壺倒入少量熱水,熱水順着壺口緩緩流入盞中,茶葉在茶盞裏打着旋地舒展開來。
“心齋其意是心靈上的齋戒,你需要摒棄雜念,不聽不思,達到心靈上的虛靜。”【1】
徐姜盯着他手裏動作,“我還是不大明白。”
“你這樣,可以把心齋比成打掃屋子,你将屋子裏的雜亂之物清掃出去,屋裏井然有序,留有足夠的空間,才能夠将自己想要之物裝進來。”他倒掉茶盞中的溫水,修長的手指将茶盞穩穩放在桌上,望向徐姜,不再動作。
“別人的看法何嘗不是雜亂之物呢?”
徐姜似懂非懂,“只需做到不聽不看嗎?”
莊白玄笑笑,卻不說話。膚色透明的手中又開始忙碌起來,他繼續往茶碗中注水,再将茶碗中染色茶湯倒入公道杯,最後把公道杯中的茶湯斟入茶杯,遞一杯到徐姜面前。
他左手舉起面前茶杯,小抿一口,似在回味。好像對自己煮的茶頗為滿意。見徐姜遲遲未動,便一直期待地看着她。
徐姜被盯得沒辦法,只得也學着他的模樣,小抿一口。笑着點頭,“好茶,好茶!”
可心裏卻忍不住吐槽,這一小口能喝出什麽?
見徐姜喝了茶,才又說道。“我還有一套坐忘之法,徐小姐可以試着跟我一起。”
他将兩人面前小桌放置一邊,回到蒲團中雙腿盤坐,脊背挺直,雙眼微閉,睫毛垂下,好像将黑暗困在眼下,雙臂自然垂落于膝上。“眼睛不要緊閉,将視線無意識停于某個點即可。”
一呼一吸間,又道一句,“什麽都不要想,專注于自己的氣息。”
徐姜有樣學樣。
以最放松的姿勢坐于蒲團上,看莊白玄已入定一般,悄無聲息。她便照着他說的将視線放到冒着煙氣的香爐上,煙如游絲般浮在空中,糾纏不清直至消散不見。
她看着看着只覺視線越來越沉,越來越沉……便再也看不清那空中浮煙,耳旁響鈴。
一切都歸于沉寂。
等她再度睜開眼皮時,已是日落西山。
“徐小姐睡得可好?”
“不是很好,”徐姜揉揉僵硬的脖頸和酸澀的肩膀,說的極認真。
莊白弦看她認真的樣子竟笑出聲,慘白的臉上也透出些許血色,“徐小姐還是第一個來我這裏睡覺的人。”
“不知今日可有為徐小姐解答心中疑惑。”
“白天師所提的心齋,我還需再想想,”她心中一直盤算何加入淨土教,終于覺得現在不失為好時機。
“我覺得天師所說特別有道理,但我愚笨,不知甚解。”她微微低頭,眼神不好意思似的躲躲閃閃,支支吾吾道,“我能再來找天師求解嗎?”
“随時歡迎。”
這麽好說話?
又小心翼翼地瞥一眼他後,立馬收回眼神,得寸進尺道,“天師的淨土教,我可以加入嗎?”
莊白玄沒出聲,她有些不知所措。
半響還等不到他的回應,徐姜只好主動出擊,“白天師,我不是白白加入的,你應該也聽說過,我們徐家現在雖無權勢,但家底還是有一些的。”
莊白玄這才出聲,他輕咳兩下,“徐小姐誤會,我并非不想你入會。只是這淨土教,卻非我所建。主管之人也并非我。”
“?”徐姜聽完驚得一時失語。
誰能告訴她現在是何種情況。
淨土教不是莊白玄的?難道與世家勾結的不是莊白玄?
腦中疑問越來越多,她思緒越來越糾結,如同一團亂麻,讓人理順不清。
待她在回神已經是回家的路上。
據馬夫說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讓白天師極為擔心,更是親自送她上車看她離開才放心回去。
她現在已經完全顧不得這些,只想飛回家告訴裴禮她得到的這“驚人”的消息。
***
裴府。
徐姜又對着壺嘴一飲而盡。有部分水從嘴角下颌留下,她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去。
“姜姑娘是把裴府當自己家了嗎?”
徐姜一聽這話,斜睨他一眼,“就我們這關系,沒必要在之乎者也循規蹈矩那套了吧?”
裴禮見她這混不吝的樣子也是大開眼界,又覺好笑,看來平日裏她的所作所為還是循規蹈矩!
“我今日去找莊白玄了,你猜怎麽着!”她語調上揚,眸子中映着跳動火光,手上動作也沒停,邊說邊比劃。
“那莊白玄居然說,淨土教非他所建!他是覺得我很單純很好騙嗎?”說到此處,徐姜有些激動,她一腳蹬在椅子上,一手拍得木桌“啪啪”作響。委屈的眼角痣望着裴禮,像是在等他答複。
“是真的。”
“什麽!”她憤怒得一腳踹散椅子,過後才發現自己一時上頭沒聽清楚。火氣瞬間降一半。
“淨土教非他所建。”裴禮又說一遍。
徐姜覺得她好像被潑一盆冷水,怒火瞬間平息。
“我也是今日得到消息,淨土教是一名叫做朱慧的女子所建。”
她追問,“那跟朱家什麽關系?”
“是朱家旁支。”
“莊白玄所居之處是朱家旁支的別院。”徐姜補充道。
裴禮目光沉沉,“到底有沒有關系也不是他一個人說的算,我先派人查查朱慧。”
又接着說道,“你說說今日去朱家別院都發生了何時?從頭到尾,一字不差的說。”
徐姜看他一眼,不覺有何問題,便原原本本将今日發生之事複述一遍。
說完蠟已燃掉一小截,燈下是已經凝固七零八落的蠟油。
徐姜說得口幹舌燥,想着下次再來可不能順着他的意,到頭來累的還是自己。
她癱坐在貴妃榻上,閉嘴不言,美其名曰,今日的話已說完,不再多說一句。
“你下次不要再單獨去見莊白玄,紅纓呢?”臉上的笑意不見,裴禮板着臉開始說教。
徐姜瞪眼看着他。
“你一個姑娘家,在外要保持警惕,怎麽能在睡着呢?”剛剛徐姜講到這的時候,裴禮就臉色一變,這會說到這,他臉色更差。
徐姜不管他,依舊瞪眼。
裴禮見她這樣,知道自己多說無用。心裏壓下怒氣,準備放人回去,不然越看越氣。
“天色不早了,姜姑娘快回吧。”
徐姜如蒙大赦,開開心心地往外蹦跶。
裴禮見狀,幽幽補一句,“爬牆的時候小心點,我怕明日徐将軍殺過來。”
徐姜聞聲一個趔趄,差點被門檻絆倒。咒罵一聲,走得更快了。
漆黑無月,死寂無聲。
裴禮沖屋外喊一聲,“安平,去給姜姑娘掌燈。”
果不其然,片刻後,響亮的男聲笑着回應,“小的這就去!”
安平此刻欣喜若狂,這幾次外出公子都不帶他,聽車夫說都是和徐姑娘有約,
他就知道,若是沒有他,公子和徐姑娘怎麽會有進展呢。再看今日,他在屋外等了一晚上,幾次上茶的活計都被他搶過來,就想看看兩人進展如何。
他快步追上徐姜,想問問徐小姐對公子的印象如何。
“徐……”話剛出口,就被徐姜一計黑眼瞪回來。
遷怒,這絕對是遷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