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碎
心碎
蘇尚書酒喝得多些,眼花耳熱間忽略了宋毅興清瘦俊臉的焦躁不安。
還越發興奮的鄭重介紹起來,“這位是寧國公世子宋毅清,青年才俊,年紀輕輕便四處游歷踏遍萬裏山河,所見所聞讓我等久居京都方寸地之人,萬分羨慕、欽佩。”
宋毅興斂眉,卻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不敢當。蘇伯父言重了。”
“唉?年輕人自是應該任情恣意。哈哈……”蘇尚書笑意縱橫的老臉難得露出慈愛神情,“這賢侄甚合我意,今日我便要把我的女兒……”
“蘇伯父!”
宋毅興大喝一聲,又一次打斷蘇尚書的話,他一手撩起衣擺,雙膝彎曲跪下來。
蘇尚書也被此舉驚詫,下意識往後退一步,“賢侄,怎的還行如此大禮?”他伸手上前去扶。
宋毅興卻故意虛手一晃,避開了。
胸背挺直,繼續沉聲,低頭認真道,“蘇伯父。”
本來笑意盈臉的蘇晴娘早就知道,今日父親會公布兩人婚訊,可毅興表哥卻三番四次打斷父親,讓她心中升起一絲不安。
她上翹的嘴角漸漸撫平,眉頭略有皺意。擔憂地看着宋毅興。再去望父親微醺的臉,仍然開懷,無所察覺。
想起表哥的溫情蜜意,又一念頭起:難不成,毅清表哥是想直接當着衆人的面向父親許諾求娶?
思及此處,心裏頓時向喝了蜜一般。紅霞慢慢浮上雙頰,擡眼看卻又倏然羞澀撇頭,一副害羞的小女兒家姿态。
反觀她身旁的蘇晚娘,眼觀鼻,鼻觀心地望着中間的二人,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倒是攥着手帕的纖纖細手,此刻指骨泛白,修長的指尖像是要陷入手心一般。
而蘇夫人面上勾着嘴角,溫潤地笑着,可這笑意卻不達眼底,眼睑下的眸子裏是濃的化不開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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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蘇尚書要說的話一直被打斷,她便好整以暇的整理妝容,擡步上前。
無論如何,今日女兒的婚事,她拼了命也要守住。
“毅清快快請你,雖然你是小輩,可你也是國公府的世子,你這一跪。我跟你蘇伯伯如何受得起?”
她親自去扶那宋毅興。
他仍舊直挺挺的跪着,蘇夫人較勁般攥緊他的胳膊上擡,依然無濟于事,白費力氣。她心下一沉,呼吸都沉重起來,臉上努力維持的笑意像一道糊在臉上讓人窒息的面具。
蘇伯父憐愛地看着他,這女婿他一百個滿意。他從一屆狀元官拜尚書,有一大部分要歸功于蘇夫人娘家的幫協,國公府和蘇王氏乃是世家之交,于是他也順帶沾了光,和國公府走動起來。
宋毅興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人品自是沒話說,又才華橫溢文采斐然。重要的是和晴娘自幼一起長大,情深意篤。
所有人都饒有興致地盯着難得一見的場面,京都城不大,各家之事也不是秘密,大都知道蘇晴娘和宋毅興兩人早就私交過深。交耳間,都猜測到要發何事。
嫁娶乃是大喜事,所有人都樂得觀摩,總好像自己也會被沾光送喜。
可雙膝跪地的宋毅興卻像是膝下重千斤,兩位長輩如何勸阻,也不起身。
他咬咬牙,眼睑閉合再睜開後,眸子一片清明,像是下足了決心。
蘇晴娘見表哥這表情,不知為何,心裏“咚咚”地打起鼓來,臉上的羞澀也恍然不見,只是認真又緊張地看着前方她深愛的表哥。
“蘇伯伯,蘇伯母。”他擡手抱拳略停頓,深深地低頭。
堅毅道,“我心悅晚娘已久,今日求娶,望二老能答應。”
本是眉開眼笑的兩人霎時變了臉,陰沉地仿佛能滴出墨來。和着這慘白月光,竟生出悲涼之意。
蘇夫人下意識去看蘇晴娘。
只見她仍舊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樣,只是眼眸中像是被蒙了一層薄霧。呆愣楞的一動不動,仿佛被定住一般。
而她身邊的蘇晚娘,清麗絕塵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漂亮的眸子水潤潤,像是盛了滿幕星子。丹紅小口微張,纖纖玉手将純白色的綢緞手帕遮掩。似是不想讓人見她此刻失态的表情。
所有人也沒猜到這本來板上釘釘的婚事,居然橫生變故。
再看這愛恨糾葛的三人,所有人都表情各異,耐人尋味。
要說平日裏,這蘇晴娘和宋毅興走的最近,兩人出雙入對,又是雙方家裏互通心意的,可這宋毅興卻突然改口要娶這從未露面的蘇晚娘。
難不成是因為蘇二姑娘的容貌更勝?
亦或是這蘇二姑娘用了什麽手段?
所有人興致更濃,開始交頭接耳,衆說紛纭。
徐姜怎麽說也是跟蘇晴娘關系匪淺,兩人雖然交惡。但也無傷大雅,總歸只是女兒間的拌嘴争執。蘇晴娘本身就是一個刁蠻任性的尚書府嫡小姐,整日裏被捧着哄着,萬事皆不用愁。只是稍微不順心意,便也不讓別人順心的惡劣小孩子罷了。
今日裏經歷蘇府的事情,從遇到蘇晚娘到畫舫船她想拉自己下水,蘇家姐妹被自己一怒之下推落水。她倒是明明白白知道,這蘇晚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反倒是蘇晴娘讓她些微吃驚,今日之事落水之事,她針對的是蘇晚娘,無意牽連自己,故而送來幹淨衣物致歉,敢作敢當倒是令徐姜對她刮目。
現在卻如此令人意外,蘇晚娘竟直接搶了姐姐的未婚夫。
真是好一出大戲。
她轉頭向裴禮,“你怎麽看?”
“我的看法有何重要?別人家的親事,你該問問這宋毅興到底是何想法。”他玉扇扇面“啪”得一合,直指宋毅興。
那宋毅興仍舊跪着,見蘇家二老不回應,高聲道,“望蘇伯父!蘇伯母,成全!”
蘇夫人站身不穩,踉跄向後,好在丫鬟手疾眼快,趕緊跑去攙扶。她眼尾微紅,被攙扶落座後,扶着眩暈的額頭,心疼地望着晴娘。
蘇晴娘從剛剛開始,便紋絲未動,此刻亦然。似是還不死心,等着最後的塵埃落定。
蘇尚書此刻被逼的必須回應,明明早就應好晴娘,這宋毅清怎就變了呢?
他深深地看向晴娘。只這一眼,蘇晴娘好像明白了什麽,她瞬間失掉全身氣力,好像個破敗娃娃癱坐在毛毯上,睫羽下的晶瑩抑制不住的溢出眼眶,順着臉頰,“啪嗒啪嗒”地跌落在地,豔紅的地毯洇濕成陰暗深紅。
雖心疼大女兒,可又想起整日提着晚娘婚事就淌淚的柳姨娘,若是二女兒能得這婚事,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而今日本該給晚娘相看的周學子被抓到和大夫人的丫鬟通奸,一看就知道是蘇夫人故意攪局,壞了這門親事。
想到此,便心一橫,狠心道,“好好好。你要對我兒好啊。”
宋毅興和周圍人都沒想到,蘇尚書竟如此輕易便同意。不可置信還懸在眸中,身子已随着蘇尚書的雙手趔趄起身。
“裴禮,我在上巳節見過宋世子和蘇晴娘,當時他二人形影不離你侬我侬樣子,現在還歷歷在目。”
徐姜感慨,眼角小痣透着疑惑,“你說,人的心思怎麽能在短短半月就變了呢?”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他斟一杯酒,舉杯邀月,事不關己道,“心易變?”【1】
雖是貼切,但徐姜努努嘴,眼珠子轉了一圈睫羽半沉,不贊同。
周圍人雖顧忌蘇府顏面,但仍有小聲議論聲。
“蘇尚書不愧能官居正二品尚書。從來只衡量利益得失,不論是哪個女兒,能嫁寧國公府便好。”
“卻不想,這宋毅興是這般人品。往日裏對晴娘的百般好都是作假。真是為晴娘不值!”
“到底是蘇家家務事,我們還不是要妄加議論。”
“毅清!”緩過神的蘇夫人掙紮起身,兩步路走得磕磕絆絆仿佛遲暮老媪。
“你是我看着長大的,什麽脾性我也清楚,蘇伯母還是想最後再确認一下。你當真是要求娶晚娘嗎?”
“是!”眼神堅毅。
“盡管她口不能言?”
“是!”語氣堅定。
頓時,嘩聲一片,議論聲驟起。
蘇晚娘身子一歪,輕紗大袖中的青蔥玉手撐地,指尖血色盡失。她深知自己是個啞巴的事情必然會人盡皆知,可這些目光入眼詞句入耳,她終究難以忍受。
忽然一聲驚呼,“二小姐昏倒了!”
宋毅興顧不上正在問話的蘇夫人,忘了那些君子之禮,直接大步跑去抱起蘇晚娘,起身便走,對耳邊的議論聲充耳不聞。
蘇晴娘再也承受不住,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邊丫鬟緊忙去扶,卻被她拂開,淡青的大袖在空中畫個圓弧,好似青綠湖面波紋的袅袅餘韻。望着那決絕遠去背影,毅然決然朝反方向走去。
徐姜心裏暗嘆,希望她能不費心糾結于此,想明白吧。
曲徑幽深,月色如水,流淌于這荒唐人世間,卻洗不清她的眸子,也怪她眼盲心瞎,作繭自縛,偏偏喜歡上宋毅興。
她漫無目的走着,不知要去何處,只是不想停下。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心喘口氣,讓她覺得自己還活着。
走過花牆,穿過月亮門。就到了疊石為山,怪石嶙峋的假山群,銀絲撒在黑壓壓的石塊上,半明半昧,慘白寂寥。
踱步在凹凸不平忽上忽下的石塊上,撫摸着濕涼噙着水汽的山石,鑽進可容納一人身的山洞中,有種說不出的平靜。
蘇晴娘抱臂埋頭蜷縮在洞裏,耳邊時而傳來水汽凝結成滴跌落在石塊上的聲音,“滴答滴答”,從一而終的節奏,砸出一個深深的小坑。
混着滴答聲,模模糊糊的人聲傳來,不甚清晰。她閉着眼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
隐隐約約中,“徐将軍之事,真的要謝謝天師。如今我們也算是拔了一根心頭刺……”